第一章 不讲道理

作品:《星河列传

    黄昏时分,人迹罕至的丛云山深处出现了一支奇怪的队伍。

    说它奇怪,是因为这支队伍充满了矛盾和不协调感,它是由几十个孩子和十几名士兵组成的。

    披着一袭霞衣的丛云山有种妖娆的美,邵飞低头看了一眼挂在脖子上的卡莱相机,若在平时,他绝不吝啬将这幅美丽的景色拍摄下来,然而此刻他却提不起任何兴致,更何况他的双手被绑在一起,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邵飞低头看了看早已破烂不堪的军装,不禁苦笑,虽然对局势的复杂程度早有预料,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刚刚抵达北原星不到半个月,就沦为了反动武装的俘虏。

    更要命的是,俘虏他们的连杂牌军都算不上,对方只是一群孩子!

    邵飞看着这群衣衫褴褛、比他更像战俘的孩子,他们的年龄大的不过十四五岁,小的只有八九岁,若在联邦,正是天真烂漫懵懂无知的年纪,然而邵飞在那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看到更多的,却是与年龄毫不相称的凶悍和冷漠。

    给邵飞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孩儿。邵飞从孩子们的交谈中了解到,男孩儿的名字叫李林,今年十五岁,自称司令,是这支队伍的首领。

    初听到孩子们叫他司令时,邵飞和其他俘虏都感到有些好笑,一个小屁孩儿,带着一群小屁孩儿,就敢自称司令,他当行军打仗是什么?扮家家酒吗?

    不过邵飞不得不沮丧的承认,他所在的小分队里除了自己以外,都是实打实的正牌军人,却被这小子领着一帮嗷嗷叫的小兔崽子干掉二十多人,俘虏十好几个,还有什么脸面笑话人家?

    邵飞向前看去,只见李林赤着上身,下身穿着一条脏兮兮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军裤,脚踩一双捂烂脚,大步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林间无路,却硬是让这个肩背陡峭的小子踩出一番天下可去的气势。

    李林腰间挂着一把联邦陆战指挥刀,背上背着一把联邦制式步。步的管上缠着破布条,被血水染成黑红色,看上去就像裹了一层锈。邵飞知道,这并不是某种特殊癖好,而是为了便于抓握,因为他曾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少年抡起步,像打棒球一样打烂了一名士兵的脑袋。

    回想起那一幕,邵飞的胃口又起来。

    刀皆为联邦制造,杀得却是联邦人。

    邵飞突然觉得“当个战地记者很MEN很风骚”的观点是个笑话,所谓的北原星上战局稳定也是个笑话……又或者说,这场战争本身就是个大笑话?

    ……

    ……

    在过去的岁月里,邵飞对北原人的印象和联邦的绝大多数人没有什么区别。

    北原人是北原星土著居民的统称,又被称作帝国人、土耗子、反骨仔……撇开那些带有污辱色彩的字眼不谈,“帝国人”这三个字在最近十年的联邦社会中曝光度十分脯而实际上北原星上并不存在帝制国家——至少现在并不存在。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称谓,大概是因为在联邦人的眼中,“帝国”二字,本就是野蛮、血腥、落后和非民主的代名词。

    据联邦历史教科书记载,第一颗蓝星人造卫星的发射成功可以追溯到十万年前,然而直到一万年前,文明的根基仍然深植于蓝星的土壤中,除了一颗卫星变成了很多颗卫星,月球表面多了两个大坑,大气层外再没有别的变化。

    造成发展缓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究其根本,还是因为政权纷乱。一山不容二虎,更不要说一群老虎。蓝星直径不过两万千米,百分之七十还被海水占据,却曾同时存在数百个国家和政权,帝制、共和制、君主立宪制、宗主议会制……国体各不相同,立场和信仰也不一致,看上去百花齐放,却在无形中消耗了太多的营养。

    在联邦成立前的漫长岁月中,社会学家将人类社会划分为许多阶段,譬如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某某主义社会等等……而在联邦成立后,这些不同的历史阶段则被简单概括为四个字——帝国时代。这个观点是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乔默率先提出的,他在著名的《伪民主论》中写道:“国界线本就是分封制度的产物,只要人类社会还存在对立政权,无论区域政治多么先进,都不能算是真正的民主……都应算是帝国时代。”

    封建,意味着冲突、对立、难以化解的内部矛盾……以及落后。落后的文明体系是不可能支撑庞大的航天计划的,这和技术无关。人类要大步迈向星空,最大的障碍不在头顶,而在脚下,关于这一点,月球上的两个大坑,飘荡在蓝星周围的宇宙垃圾了已经给出了最好的证明。

    ……

    ……

    联邦成立后,大星际时代姗姗而来。

    想到这里,邵飞觉得十分委屈。联邦帮助他们消灭剥削阶级,帮助他们掌握科学知识,帮助他们发展工农商业,给予他们足够的自治权……结果呢?这些乞丐享受着联邦的恩赐,却毫不领情,满脑子想的还是怎么把联邦人赶出北原星。就像古老的童话故事中写的那样,北原人就像个没良心的野孩子,联邦母亲好心收养了他,结果他吃完了,在头上狠狠咬了一口,还要把母亲赶出家门……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天底下其实本无道理。直到今天,联邦人仍不理解北原人怎么会、怎么敢主动挑起战争?

    是的,挑起战争的不是家大业大的联邦阔佬,而是人穷志短的北原乞丐。

    高斯历8937年4月1日是个特殊的节日。这一天不是联邦法定节假日,但是所有联邦人都对它并不陌生,它的名字叫愚人节。

    愚人节不是蠢人的节日,而是愚弄他人的节日,在这一天当中,人们可以尽情的胡说八道,而不用承担什么法律责任。在这一天,你会发现自己的某个朋友摇身一变成为了逃亡许久的通缉犯,而另一个朋友竟然是联邦总统的私生子。

    说的人肆无忌惮,听的人会心一笑,却不会当真。

    说谎无疑是不道德的,但也可以看做“真情流露”,曾有研究机构做过一项蛋疼的调查,统计结果显示,在愚人节这天表白成功的人数远超情人节,该机构于是得出结论,在愚人节这天说真话的人,远比平时更多。

    这个结论看似荒谬,却也有那么一点儿道理,也许一句“说者有意听者无心的谎言”更能反映一个人潜意识中的真实想法。

    也许逃犯真是逃犯,私生子真是私生子,但是如果有人说北原人叛了,特区宣战了,恐怕没有一个联邦人会相信……

    直到炮声在联邦驻北原特区办公大楼响起,惊声尖叫跨越万里传遍和平广场,直到血腥战报闯入千家万户,一通通呼唤远方亲友的电话只换回阵阵忙音……联邦人悚然惊醒,这次不是开玩笑,这次是老天开的大玩笑!

    事实上,自从特区建立的那一天起,关于北原人要闹独立的谣言就没有止息过,但是上至联邦总统,下至普通民众,谁也没把这些谣言当一回事,所以当这一天真的到来,联邦人慌了。慌乱之余,所有人不约而同的问道:“他们怎么会?怎么能?怎么敢?”

    联邦人的问题在新闻学中被概括为五个W一个H,也就是所谓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原因、方式。”理论上还应该加上一个结果,不过联邦人那时候关心的不是结果,甚至也不在意过程,他们只想要个说法。就像一个母亲突然发现自己还未成年的女儿竟然有了身孕,大抵不会关心女儿肚子里的孩子长大后是逃犯还是总统,也无暇顾及它究竟是爱情的结晶还是避孕失败的产物,只想知道一点——那个混蛋男人究竟是谁?

    联邦人喜欢讲道理,讲究君子动口不动手,偏偏北原人不讲道理,二话不说伸手打脸一气呵成。被打了脸,还不还手,还要问个道理,那不是讲道理,是犯贱。联邦人没有那么贱,所以他们一拳头打了回去。

    既然双方都不讲道理,那么拳头大的就是道理。

    联邦体系形成后的近万年中,虽然从未爆发过大规模战争,但是小规模暴动和区域冲突从未消失,加上为了打击北方四星开发进程中疯狂滋生的星际走私活动,联邦军队从编制到实力,都是北原星方面完全无法比拟的。

    在联邦这架巨型机器的碾压下,北原星特区领导的独立军只坚持了两年多的时间,就被分割打垮。

    高斯历8939年6月6日,联邦第三军区第十四装甲师进驻北原星首府望京,特区最高领导人苏开河被俘,独立军总司令陈南山自刎,标志着“复国战争”的结束。

    “复国战争”是北原人的叫法,联邦则将这场战争定性为——一场丑陋的、意图分裂联邦的内战——是“卫国战争”。

    卫国战争的结束,只是这场漫长的拉锯战的开端。

    大批战犯被捕被俘,虽然还有很多在缉在逃,但是本土军队已被联邦常驻部队取代,特区被改组……看上去北原人已经没有了翻盘的可能,接下来只要联邦略加安抚,这些桀骜不驯的翘家子便会乖乖回到温暖的联邦大家庭当中。

    想法很美好,然而联邦人却低估了北原人对于独立的和决心。特区——哦,北原人管它叫北原共和国——被推翻后,形形色色的地方武装势力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一部分是由在逃战犯组建的,更多的则是由民众自发组织而成的,这些势力虽然政见不尽相同,但是大方向上——在对联邦惮度上,却始终保持着一致。

    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某地区的两股武装势力为了争夺区域领导权发生了交火,就在双方你追我赶、誓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恰好遇上了匆匆赶来的联邦安全部队,结果这两股势力二话不说,立即放下私人恩怨,同仇敌忾,消灭了那支安全部队。所谓袍泽之谊大过生死,经此一役,这两股势力竟然摒弃前嫌,彻底联合起来,一时之间传为美谈。

    在北原人嘴里是美谈,听在联邦人耳中,却像含了一口臭痰般恶心不已。

    联邦恨死了这群土耗子,却又对其无可奈何。他们潜伏在北原星的每个角落,就像一颗颗脓疮,忍不住挠一把,不能止痒,反而令溃烂面积越发扩大。

    从卫国战争结束,一直到今天——高斯历8989年11月10日——无论联邦人还是北原人,一直处在这种痛痒难耐的状态之中。没有人知道,这场“未婚先孕”引发的战争究竟还要持续多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丈母娘打女婿,从来不讲道理。作者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