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与罚

作品:《星河列传

    纳木双手紧握着刺穿牛颈的断矛,拖着沉重的黑牛,向山洞的方向倒退而行。

    一步,一步,积雪像无数挥舞奠使的臂膀,拉扯着牛尸,阻止纳木将它带走。纳木用尽全身力气与之对抗,怒目圆睁,牙关紧咬,每吸一口气,都像一道冰冷的刀,扎进他的胸膛。

    呼出的热气在他的胡须和睫毛上凝成冰霜,融化,又凝结。

    每一口气,都抽走他一分力气。

    一步,一步,纳木的身体越来越弯,像个不堪重负的老人。

    突然,他的脚踩在一块藏在雪下的石头上,脚一崴,脸重重的撞在牛头上。

    鼻血滴落,落在死不瞑目的牛脸上,像一串血泪。

    “哈,哈……”纳木喘着粗气,再次抱紧牛头,不顾脚踝传来的,奋力拖动着。

    恍惚中,纳木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父亲将一头小牛犊牵到他的面前,告诉他这是他的伙伴。

    多么熟悉啊,曾经我们就是这样做着游戏,我想将你摔倒,却怎样也无法如愿……多么熟悉,而我却杀了你。如果上天有眼,我在他眼中又该是什么模样呢?

    ……

    一只黑色的蚂蚁,拖动着比自己庞大的多的猎物,缓缓爬行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如此渺小,如此清晰。

    山洞已经近在眼前,纳木筋疲力竭的拽着插在牛身上的断矛,断矛冻结在血肉中,怎样也拔不出来。

    他不想让纳拉水儿知道自己杀死了黑牛,宁愿骗她说是冻死的。

    一阵大风刮过,纳木被风掀倒在地。

    纳木抬起头,漫天飞舞的雪花中,一个的仿佛遮蔽了天空的身影从天而降。

    龙!

    一头龙。比上次看到的那头体型要小许多,但是对纳木而言,依旧是个庞然大物。龙对纳木丝毫不感兴趣,伸出一对利爪,抓住了黑牛的尸体。

    “不!”纳木看着那用力拍打着翅膀,试图将黑牛带走的身影,绝望的叫喊着,冲了过去。

    “扑……”龙随意的一扇翅膀,像赶走一只苍蝇般,再次将纳木掀飞,滚出很远,重重撞在一块凸起的大石上。

    “不!给我留下!”纳木痛苦的喊着,挣扎着爬起身,却无力阻止巨龙越飞越高。

    “为什么会这样……”纳木麻木的看着渐渐消失在天际的巨龙,,身体僵硬的像块石头,仿佛被带走的不只是黑牛,还有他的灵魂。

    过了很久,纳木转过身,这才发现站在洞口的纳拉水儿。

    “你,你别过来!你这个亵渎神灵的魔鬼!”纳拉水儿惊恐的喊道。

    “你,看到了?”纳木问道。

    纳拉水儿用力的摇着头,眼神中的厌恶与畏惧却怎样也无法掩饰。

    她都看到了,也许因为插在牛脖子上的黑矛吧。纳木这样想着,无奈的笑了笑,突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笑话。怎么会有龙?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出现,之前明明连只雪鼠都见不到啊。

    难道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

    是夜。纳木坐在火堆旁,将敲碎的雪狐骨头反复熬煮,端起依旧清淡如水道走向纳拉水儿。

    纳拉水儿不知该怎么面对那个恶魔,他所做的一切对她而言是挥之不去的噩梦,她害怕自己再看到那张脸,会再次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她不愿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她甚至觉得,哪怕她因为别的原因死去,那个恶魔也会把自己的灵魂夺赚带到地狱中去。

    所以她要活下去。这些天依靠娜娜的水为生,虽然肠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但她毕竟活了下来。

    唯一让纳拉水儿不解的是,娜娜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她每次外出觅食的时间都不会太长,有时就在山洞外,纳拉水儿在山洞里都能听到她的咀嚼声。

    也许猎物是那个恶魔抓来的?纳拉水儿这样想着,越发肯定,知道他对自己的爱慕,可是当那爱慕化作暴行,却更加叫人憎恶。

    恶魔已经几天没有说过话了,娜娜出去捕食花费的时间越来越长,看着她叼在嘴里的雪兔,纳拉水儿的直觉告诉她,那个恶魔已经走了。

    也许我应该出去看看?

    那个恶魔的身影是压在纳拉水儿心头的一块大石,除非他从此消失,否则她一刻都不得轻松。

    只是,哪怕他从此消失,难道我就能忘却吗?

    纳拉水儿想着,站起身,用早已肮脏不堪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雪狐皮裹紧腰,轻手轻脚的走向洞口。

    洞外并不明媚,天空中依然阴云密布,但是在幽暗的洞里呆的久了,眼睛还是很难适应,只觉得天地间都是白晃晃的一片。

    清冽的空气一瞬间填满纳拉水儿的胸膛,她眯着眼睛,四下打量,没有看到那个恶魔般的身影,却看到了更令人恐惧的一幕。

    不远处,新雪覆盖的地面上,散落着一地骨架,其间还有几块血红的锋利冰块,灰黄色的颅骨早已风干,依然执着的注视着山洞的方向。散落的骨头旁,竖着一节断矛,矛竖立在冰雪中,上面挂着一截骨头。

    不,那是一只手。那只手,尽管早已枯干,依然牢牢握在断矛上。

    纳拉水儿突然明白了,明白了娜娜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个画面——

    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盘坐在雪原上,一只手牢牢握紧断矛,支撑着想要倒下的身体,一只手握着锋利的冰刀,一片片将身上的肉割下,丢给娜娜。是的,娜娜会攻击人,但不会吃人,但她不会拒绝族人们丢给她的肉。

    她想象着,他一点点将身上的肉割下,一忍受着剧痛和刺骨的严寒,血流干了,却不肯死去,甚至偶尔还会吼两声,证明他的存在。

    纳拉水儿想象着,想象着他最后掏出自己的内脏,挖出自己的心,终于倒在了地上,她想象着,泪如雨下。

    她依旧恨他,却又无法再恨。

    风吹来,如同低泣。我愿意将我的一切都给你……

    纳拉水儿终于明白了纳木的意思,他做到了,做得如此彻底。

    纳拉水儿脚步蹒跚的来到断矛前,抚摸着那只她口中的“脏手”,早已风干的皮与骨在她的抚摸中化作飞灰。

    一只掏空的香囊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纳拉水儿看着那只有些熟悉的香囊,弯腰去捡,目光不经意的落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那上面用荒语刻着一句话。

    刻的很深,血红的字迹,即使泪水模糊了双眼,依然如此清晰——

    “好想,听你再唱首歌。”

    纳拉水儿将香囊紧紧攥在手心,贴紧胸口,泪水像融化的冰川,静静流淌。

    风轻轻吹,云儿变换着模样,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在对少年唱着歌:

    “偷把哥哥放心中,缝只香囊来相送,乌兰细细熏个遍,代表情深意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