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节 奉节

作品:《伐清

    目前邓名在万县一天到晚没有什么事情,军队预备回奉节,不过暂时无法成行,邓名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耽搁,还是应该迅速前去奉节和文安之见面,同时手中这支军队的指挥权也需要进行移交——周开荒和他的部下肯定要回大昌,但是原谭文部肯定会归文安之节制。

    邓名就把众军官召集到一起,把文安之来信要自己前去奉节一事相告,至于军中事务当然交给周开荒和李星汉负责。听到邓名的安排后,不少人都一起嚷嚷,说邓名一走就会军心不稳,不过也有人支持,觉得邓名身份尊贵,没必要一天到晚守在万县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实际上邓名也很少处理具体事务。

    眼下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军官中让谁留下来防守万县。无论把谁留下都会很危险,两千四百明军加上俘虏就有六千多人了,一起行动不但缓慢而且物资也未必充足。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明军几天,邓名倒是有个腹案,趁着自己还没走赶快提出:“我们赚让熊兰断后好了。”

    新年前,邓名因为好奇熊兰为什么一直郁郁不得志,就招来几个谭弘的手下询问,结果发现其实这件事异乎寻常的简单,原来熊兰的生母是妾,相比这个,熊兰靠着姨娘是谭弘的妾这层关系谋取个职务反倒不是什么大事了。

    当谭弘的部带鄙夷地报告熊兰是妾生子时,邓名听了还不觉得什么,但其他军官顿时脸上满是不屑之色,一通哄笑。看到他们纷纷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后,邓名就明白谭弘的心腹手下羞于与熊兰为伍一点也不奇怪了。对这种歧视心理邓名有点不理解,母亲和姨娘都是妾,说明姐妹俩都是乱世里的苦命女子,出身一定很低下而且很不幸,按说应该同情才是。难道这些军官的父母都是出身豪门么?他们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子弟,唯一的优势就是明媒正娶罢了。邓名意识到,他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这些明朝人眼中却是了不得的大事,其他人即便出身再贫寒,也殊明正大的妻生子,在这些人眼里熊兰可以说是一个副产品。

    “那个小婢养的?”得知熊兰的出身以后,明军就开始用这种骂人的话来称呼熊兰,而对他来说似乎这还不能称之为辱骂。

    “我们不可能一下子都赚只能一批一批的赚不让熊兰带人留守,难道要把我们自家兄弟留下吗?”虽然手下军官们都用这个蔑称,但邓名从未使用过这个称呼。

    邓名认为可以让熊兰带着不太可靠的一批人留下,继续开垦万县周围的土地,两千四百明军则带着一千多比较可靠的壮丁返回奉节。

    “那小婢养的会老老实实的吗?他已经翻来覆去两次了。”

    “总比留下其他人强。”邓名也不认为熊兰是个值得信任的,但反过来说,这种反复无常的人就是投了清军危险也不大,三谭在万县周围经营了多年,开垦了不少土地,若是弃之不顾实在有点可惜。

    在邓名和众军官商议这些军务的时候,赵天霸一直没有说话而是在边上静静地沉思,趁着众人交谈中的一个停顿,赵天霸突然插嘴道:“邓先生,能把督师的信再念一遍吗?”

    邓名于是就又念了一遍,赵天霸听得很认真,等邓名念完后便道:“督师并没有催促先生立刻去奉节。”

    “是没有,怎么了?”文安之的信写得很热情,也表达了急于一见的意思,不过确实没有要求邓名立刻动身。

    “能把督师的信给我看一下吗?”赵天霸问道。

    “当然,”邓名感到事情似乎有些奇怪,不过还是把信交给了赵天霸,还笑着问道:“赵兄不是不识字么?”

    “只是检查一下印章,”赵天霸接过信,口中答道,看了看信上的印章后突然抬头大声反问:“督师来信,检查印章蔬例吧?难道邓先生从来没仔细看过么?”

    刚才赵天霸的举动让邓名不解,可是听到赵天霸这声反问后邓名顿时心中释然:原来这是军中惯例。

    “我确实不知道这个规矩,让赵兄见笑了。”邓名笑道。

    “也是我忘记解释了,这种书信从来都是要仔细检查的,以防万一。”赵天霸也是一笑,把文安之送来的信收入怀中:“一会儿再奉还邓先生。”

    “不着急。”邓名扭过头继续和其他军官讨论留守、耕种和沿途行军的问题。

    赵天霸悄悄走出议事厅,把秦修采找到跟前,将文安之的信交给他:“给我慢慢读上几遍,一个字也不许错!”

    ……

    “这位先生,自称是烈皇之后,是吗?”文安之的失态并没有持续多久,他抬起头问道。

    “邓先生从未自称过是烈皇之后……”

    “那邓先生自称是哪位小王爷?”文安之有些不解地追问道,显然有点忍受不了赵天霸那缓慢的语速。

    “邓先生也从未自称过是某位王爷、世子。”这些天来邓名屡次否认宗室身份,赵天霸把事情一桩桩详细地说给文安之听,后者的表情也越来越严肃。

    “他若是真的,为何要隐瞒身份?”文安之本来因为看到画而对邓名的宗室身份信了几分,但现在听说邓名否认得如此坚决,又感到非常奇怪。

    “卑职愚钝。”

    文安之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通这里的缘由,最后叹道:“也罢,等邓先生到了奉节,老夫再问不迟。”

    不知不觉间,文安之对邓名也换了称呼。

    ……

    在文安之的翘首盼望中,终于有士兵来报告邓名已经率军抵达奉节。

    从重庆城下逃出的两千四百多明军尽数返回奉节,没人愿意留在万县那种险地,最后万县还是留给熊兰打理。目前至少名义上,熊兰在万县还是服从奉节领导的,奉命留守后他还上书奉节,请求至少给他一个千总的名义以节制手下。

    文安之见过邓名之后,就感到自己对他更是看不透了,对方满不在乎地说冒称宗室只是为了安定军心,是为了击败谭弘、谭诣,好像根本没有感到被数以千计的人称为“殿下”是件不妥的事。任凭文安之百般询问,涉及到身世则一概用“忘了”这个理由来搪塞。岂有此理,身世忘了,那这些画是怎么画出来的?文安之还听赵天霸说过邓名熟知历史典故……不忘棘殿,不忘记看过的书籍,不忘记如何书写,单挑父母出身来忘,世上岂有这种定向失忆的人。

    不过邓名越是显得有恃无恐,文安之越摸不清他的底细,客客气气地谈了一下午,还是拿不准对方的身份,也猜不透对方的想法。抛开邓名的身世不说,他的功劳却是实打实的,文安之没有什么治他罪的好办法——归根结底,邓名没有自称过宗室,虽然那副不在皇权之下的姿态让人有种收拾他的,但功劳和形势摆在这里,文安之感觉不好变脸拿人,也不便严刑拷打,最关键的一点是,文安之吃不准对面的人是不是有平视皇权的资格。

    文安之有意地说起一些地理风物,旁敲侧击地想试探一下邓名的身世,不过很快就发现对方知道的似乎比自己还多,不但大江大河都能讲出名字而且好像连大海都见过,无论是华北平原还是江南水乡,邓名被问到这些地方的时候也都回答得差不太多,没享受过电视新闻好处的文安之甚至有种感觉——这个年纪差不多只是自己四分之一强的后生,见识要比自己还广博,他这么年轻,这么多东西都是从哪里看来的?

    辨识真假有两种途径,比如有人牵一条狗来却声称这是一头猪,如果旁观者很了解猪应该是什么模样,那当然立刻能够辨清这是谎言;如果不认识猪的话,想识破这个谎言就需要认识狗,如果一眼认出牵来的肯定是条狗,那即使不知道猪是什么模样也不会受骗。以文安之眼下的状况看,他如果对形形色色宗室都有清楚的认识,并确定邓名不是其中的一员那就可以不受迷惑;或宅如果文安之能够看出邓名是二十一世纪的人,那也可以确定他肯定不是十七世纪的大明宗室。

    但文安之哪个也做不到,文安之见过的宗室子弟有限,邓名的言谈虽然怪异,但文安之不敢说怪异的就不是宗室。之前文安之辨别真假的自信主要还是来自第二种辨识真假的途径,他觉得自己见多识广,能够看清对方的原始身份,但一番接触下来,文安之基本确定对方不是他见过的士人、农民、工匠、商人、渔民、伶人或是军户之类,总之就是邓名和文安之见过的所有社会种群都不像——那剩下的还有什么人呢?还剩养在高墙深宫之后的宗室子弟,这个文安之从未有机会深入了解过。

    文安之的迷惑和当初袁宗第的感觉很相似,排除了他们熟知的,就剩下他们不熟悉的、始终被遮蔽在层层迷雾后面奠家宗室这个社会族群了。越是拿不准对方的身份就越不好无礼,眼看两个时辰过去依旧一无所获,心中着急的文安之留邓名吃饭,他还是想继续努力打探虚实。

    “宗室该是什么样?”邓名去更衣的时候,文安之觉得排除法已经不管用了,必须要正面验证。但这个问题问得他自己也有些迷惑,士农工商不用说,就是伶人、军户也有很明显的共同点,这些可能性都已经被文安之排除了,那宗室共有的、独一无二地点应该是什么?文安之感觉很难下结论。

    可以观察邓名用饭时的礼仪,但文安之觉得就算对方有礼也不能说明一定是宗室。想着想着,文安之又冒出了一个念头,他叫人取来一个小筒,这可是永历天子赐给他的好东西。

    “按说宗室应该知道这个东西吧,如果是烈皇之后就更应该知道。”文安之从筒子中掏出了黑乎乎的一个赐物,琢磨了片刻,狠狠心又多掏了一个出来。

    “但他若是不知道,也未必就不是宗室,这并不能用来否认他的身份。”文安之想到这里又有点舍不得,把手中的两个又放回筒中一个。

    “唉,舍不得鞋子套不住狼。”文安之犹豫再三,虽然这赐物同样未必能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但已经一下午了还是毫无进展,文安之真不知道该如何向朝廷上报这件稀奇古怪的事了,他从筒里重新取出了一个,再次凑成两个。

    把两个一起交给仆人,文安之琢磨着一会儿该如何不露声色地试探,一边让人去请邓名:“请邓先生过来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