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国民心

作品:《楚氏春秋

    到了书房,楚名棠阴沉个脸,向苏巧彤微微颔首示意,对楚铮冷冷说道:“今日早朝有近三成官员晚到,你可知为何?”

    楚铮莫名其妙,官员早朝来晚关自己什么事了?

    “据这些官员所言,皆是因其子受人蛊惑要去北疆抵御突厥,还需要双亲立字据,因此回府吵闹至半夜,”楚名棠盯着楚铮,“据说此事是由你而起?”

    楚铮明白了,不由苦笑声连连,没想到自己一句推诿之言竟会在京城惹出那么多事来。

    楚名听楚铮说了此事缘由,微怒道:“铮儿,你在军中虽只是个中级将领,但却是为父之子,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关注,你一言一行都会引来诸多猜测,岂能这般信口开河。”

    楚铮俯首道:“父亲说的是,孩儿知错。”

    楚名棠问道:“军中已有多少人愿去北疆?”

    楚铮小声说道:“已有一万余人。”

    楚名棠一惊,道:“胡闹!禁卫军肩负京城防务重任,千人以上调动都需兵部上奏经朝议后方能许可,你居然挑动了上万人。”

    楚铮叫屈道:“父亲,孩儿绝无此意。孩儿本想让十一营的大部分将士知难而退,没想到这些兔崽……人将此事讹传出去,才造成这般后果。父亲放心,何人造谣孩儿心中有数,孩儿这就去将这几人拿下,命他们到禁卫军各营赔罪。”

    楚名棠冷哼一声,道:“军中散布谣言可是重罪,此事闹得如此之大如何还能遮掩,那几人担得起吗?”

    楚铮想想也是,他虽对许唯义和冯远等人一肚子火,但也不愿他们因此被治罪。

    苏巧彤在一旁忽道:“楚伯父,小女子觉得公子此举反而是件好事。”

    自从知道了苏巧彤的身份,楚名棠对此女又看重了许多,闻言问道:“苏姑娘此言何解?”

    苏巧彤却反问道:“小女子想请教楚伯父,历朝历代一国之强盛最根本的是什么?”

    楚名棠博学多才,也曾仔细思考过这问题,他沉吟良久,道:“本相年轻时曾认为,国之强盛明君、贤臣与良将缺一不可,可如今细想来总觉得未必全对,不知苏姑娘有何高见。”

    苏巧彤嫣然一笑,道:“小女子认为是民心。”

    “民心?”

    “不错。楚伯父所说的明君、贤臣可保吏治清明,使百姓安居乐业,良将则镇守边疆,抵御外敌来犯,如此自然赢得民心所向。可纵观青史,三者齐备又有几何?何况这三者皆高居庙堂之上,只有区区数十人,而天下百姓何止千万计。就算是在军中,边疆大营姑且不论,禁卫军内官宦子弟亦不过十之一二,大都出自寻常百姓家。故说民心向背,实竖之根本,如东汉末年,民不聊生……”

    苏巧彤滔滔不绝,将前世中学政治课本内的一套东西搬了出来,只是将一些专用名词给换了,如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改成了世家利益决定朝廷大臣。楚铮听来自然是毫无新意,只是心中有些郁闷,这些理论他原本准备等这几年离京历练后再在父亲面前卖弄的,现在倒好,让苏巧彤给抢着说了。

    楚名棠却是越听越心惊,苏巧彤所言都是他闻所未闻,自己多年来一些模糊的想法在这女子口中说来条理分明,有论有据,直令他茅塞顿开,精彩之处楚名棠更是不禁击节叫好。心中暗想,此女实有经天纬地之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离开赵国,若不能为己所用,定以雷霆手段除之。

    苏巧彤最后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作为结束语,只觉口干舌燥。楚铮却道:“苏姑娘说了这么多,怎么还没说到正题,究竟如何解决眼前之事?”

    苏巧彤知楚铮存心拆台,白了他一眼。楚名棠喝道:“铮儿,巧彤方才所说极其有理,你可要谨记于心。”

    楚铮闷声应道:“是,父亲。”

    苏巧彤大感解气,笑道:“楚公子,方才小女子只说了民心所向乃国之根本。但仅此自然远远不够。古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小女子觉得正因秦赵多年对峙,加上北疆又有胡蛮在侧,两国贤臣名将才层出不穷。小女子在秦国多年,觉得秦国尚武之风极浓,无论达官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其子弟都对从军颇为踊跃,今日看来赵国亦是如此。难怪中原四国数百年来都是秦赵争锋,南齐和东吴只能偏安江南,从未踏入江北半步。如今北疆突厥来犯,大赵朝野上下都明白家与国何为重之理,因此楚公子一句无意之言,竟能让上万禁卫军将士愿与之北上抗敌,此乃民心所向,不论将士还是家中双亲,其拳拳报国之心可嘉,不可损之丝毫。”

    楚名棠点头道:“有理。可愿去北疆之人过万,就算本相许可,朝议时恐怕也无法通过。”

    苏巧彤道:“自然不必去如此多,就由楚公子从中选拔出三千将士,只相当于禁卫军一营,官宦平民子弟各半,随公子一同北上。此事无需借用朝廷名义,只以个人意愿,而朝廷则应对此大力宣扬。”

    楚名棠道:“此举本是大违军纪,不追究其罪已是宽容之极,如何还能大肆张扬。”

    苏巧彤一笑,说道:“小女子有一事向楚伯父禀报。”

    “苏姑娘请说。”

    “前段时日小女子随公子从南线归来,发现突厥入侵之事已经传遍大赵境内,各地官员却对仍对此遮遮掩掩,以致民间流传尽是些猜测之辞,其黄之处让人忍俊不禁。另因北疆战事,地方官员不通报原因却征比往年多了近三成的粮,百姓怨言已起。”

    楚名棠皱眉道:“当真如此?征粮乃不得已之事,但民间谣言四起……看来本相过于注重朝堂,忽略民间之事了。”

    “楚伯父乃一代贤臣,关注百姓疾苦,但一人之力终有穷尽时,难免会有疏忽之处。的那些官员可能认为此事不足为虑,却不想百年前胡蛮入侵中原屠戮百姓之事在民间仍记忆犹新,闻北疆又有战事难免有些恐慌。若不加以疏导,万一北疆战事有何闪失,民心不定,百姓动荡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楚名棠微微一笑,道:“此事怕是苏姑娘有意为之吧,当时本相真正想要的是秦国东线兵力部署详图,那些人带回的却是张仿制的,是否出于姑娘之手?”

    苏巧彤松了口气,轻笑道:“楚伯父果然看出来了,方才小女子还不敢提及此事。”

    楚名棠目带赞许之色,道:“此事本相若还需苏姑娘暗中提醒,那真可算完败于你之手了。”

    苏巧彤道:“楚伯父雄才大略,无论运筹于朝堂还是决战于沙场,皆从未遇敌手,小女子只在雕虫小技之处略有所得,与伯父相比实是望尘莫及。”

    “于小节可观大处,苏姑娘过谦了,”楚名棠神色忽变得肃然,说道,“不过本相有一事始终不明白,苏姑娘,秦王可给予你的远胜铮儿,只要你愿意,荣华富贵垂手可得,又怎么会钟情于乳臭未干的铮儿?毋要再说你本是平原城人氏,这等话本相是不信的。”

    苏巧彤心中咯噔一下,这应是楚名棠对自己最后的考验了,也是最紧要的一次。楚铮杜撰自己乃是他儿时在平原城的旧友,原本只是说给柳轻如和武媚娘听的,没想到苍乐山之事突然败露,柳轻如无奈之下只好将此告知了楚名棠夫妇。但要取信楚名棠又谈何容易,楚名棠若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就算编得再怎么天衣无缝也无济于事。

    苏巧彤低着头,心思飞转,忽然心头一动:楚夫人上哪儿去了,她今日应该并未出府,以楚夫人对楚铮帝爱,楚名棠训斥楚铮,她应该在场才是,莫非……

    苏巧彤偷偷瞥了一眼,只见书房内室之门挂着门帘,心中顿时有了数,坦然一笑道:“楚伯父,小女子身世之事,楚公子亦是一片苦心,他如何说小女子也就如何应了。”

    楚名棠有些意外,没想到苏巧彤径直就承认了,不由冷哼一声:“果然不出本相所料,那你既是深得秦王宠爱,为何要来我大赵?”

    “秦王确是欣赏小女子之才,更愿立小女子为妃。身为一女子又有何权来选择,西秦女子二八年纪便可成婚,小女子年已十九,先前多次拒绝入宫,各般借口都已用尽,眼见再也无法推脱,便找了个借口前来赵国,只想拖一时是一时。”

    楚名棠问道:“那你究竟为何不愿进宫?”

    苏巧彤苦笑道:“楚伯父对小女子想必有所了解,应知小女子虽是薛方仲义女,但本是一个山村孤儿,一入宫门深似海,以此身世在宫内如何处之?秦王愈是宠爱,愈会招人忌恨,何况历朝历代对后宫涉政极为忌讳,义父薛方仲亦因此对小女子极具戒心。至于荣华富贵,楚伯父认为小女子会贪图这些吗?”

    楚名棠想了想,道:“不错,以你之才,定是期望能大展宏图,不会甘心只用于嫔妃之争。可这也不足以说明你为何要委身于铮儿,况且你也该知铮儿未必能立你为正室。”

    苏巧彤轻叹一声,道:“此事说来极为玄妙,楚伯父未必会相信。若要怨只怨上苍为何让小女子生在了秦国,而非大赵。”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楚名棠不解道:“苏姑娘此言何意?”

    苏巧彤双目茫然,轻声道:“楚伯父可否相信缘分这一说?”

    楚名棠寻思片刻,皱眉道:“‘缘’之说似是佛家的言论吧,本相略有耳闻。”

    “小女子方到京城便遇上了楚公子,初次相见竟感心头悸动,觉得此人备感熟悉,只是当时心中仍存敌意未曾细想。到后来二人斗智斗谋,日子久了,一颗心儿竟似系紧他了,也许这便是前世的缘分吧。”说着说着,苏巧彤声音愈加低微,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楚名棠冷笑道:“似你这般所言,此事也太过儿戏了吧。”

    苏巧彤直起了身子,道:“楚伯父,两情相悦是没理由可讲的。当年您只一个贫家子弟,夫人身为王家长女,身份之尊世间无几人可比拟,却偏偏倾心于楚伯父,在外人眼中亦似不可理喻。”

    楚名棠一怔,细想一番确有些道理,当年他与郭怀只是两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夫人为何会喜欢上自己,楚名棠直至今日仍有些不解。

    楚名棠沉吟片刻,道:“苏姑娘,以你之言是为情而留在大赵,可恕本相直言,据本相所看,铮儿身边几个女子中,他对你并无特别之处,至多持平而已,这又作何解?”

    苏巧彤一惊,随即心中一酸,居然连楚名棠都已看出了这点。

    楚名棠盯着苏巧彤,看她如何能自圆其说。不料这女子竟垂首小声抽泣起来,哽咽着道:“楚伯父是在取笑小女子厚颜么?”

    楚名棠并未为其所动,淡淡说道:“本相并无此意,只是对此不解罢了。”

    苏巧彤拭了泪,道:“小女子对此亦是心知肚明。可那又如何,公子为了小女子之事已经倾其所能,何况轻如姐和敏公主与公子相识多年,小女子至上京城不过数月,又有何资格与之相争。”

    楚名棠一哂道:“此言在他人说来倒也有些道理,可苏姑娘你又岂是甘居人下之辈?”

    苏巧彤轻声道:“楚伯父此言乃是针对世间男儿,可女子的心头最重的仍是一‘情’字,纵使有经天纬地之才,到头来难道也能封侯拜相不成?”

    苏巧彤口口声声咬定一个“情”字,楚名棠一时也无计可施,冷哼一声道:“铮儿这毛头小子胆大包天,行事不顾后果,你若真倾心于他可算异数了。”

    内室突然也传来一声冷含声音虽小,但苏巧彤一直留心着,又见楚名棠忽神色有异,不由暗想,楚夫人果然在里头,便说道:“伯父对楚公子之评价差矣。小女子在西秦可以说目无余子从不服人,没想到来到赵国遇见公子后居然步步受制,足以说明公子之能。”

    苏巧彤忽含泪带笑道:“小女子听说世间为人父母者眼中,自家孩儿总是最好的,唯有像公子这般天纵奇才却例外,楚伯父内心虽亦承认楚公子之能,但平日却总捡其不足之处加以训斥,致使公子在楚伯父面前噤若寒蝉,此般鞋颇有玩味之处。”

    楚名棠有些尴尬,连咳数声正待开口,只听一阵笑声传来,楚夫人从内屋走出,说道:“巧彤说的极是,别家孩儿若有出息,其父母定以之为荣,唯有老爷对铮儿百般挑剔,妾身亦早已对此不满。”

    苏巧彤起身裣衽道:“参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