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故妾虽老

作品:《大明春

    死人难道还能告状成活人不成?

    死人当然不能告状成活人,但闻人氏神神叨叨的把几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突然神鬼附体一般串联了起来。

    到底出身娼户,读过书见过世面,又做了两年的正头娘子、诰命夫人,闻人氏一发狠,拿出正房娘子的气势,先给手底下奴仆每人发五两银子,定家中奴仆的心,软硬兼施告诫她们这段府还有我这个朝廷五品诰命夫人在,把家宅就先稳住了。

    接着她又捡得用的健妇大脚婆子,每人又发十两,也算重赏之下必有勇妇,顿时段府内外收拾了干干净净。然后这才让几个健妇拿了棍棒把几个小妾挨个儿赶到自己房间,冷着一张俏脸,告诉这些小妾说:“老爷身为武略将军副千户,被人谋害致死,我要带你们去衙门鸣冤,谁要以为老爷不在了便当我的话不是一回事……”

    她一张艳若梨花的脸蛋上宛若冰霜,狠狠一拍的矮几,发作道:“别怪我不顾姐妹情份,喊人牙子来把她发卖了。”

    大明朝的正妻对妾几乎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几个妾室面面相觑,小五成了正头娘子后还没在姐妹们面前摆过这样的威风。

    “姐姐息怒。”老三萍姐儿和闻人氏关系最好,走到闻人氏身爆由于她是最先机灵地返回房间收拾自己的衣裳头面首饰的,所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挨着闻人氏坐下,讷讷道:老爷被人捉奸致死,只恐怕要被朝廷夺了官职身份……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咱们这时候赶紧收拾收拾也不算错,要是老爷被捉奸这事情闹大了,这一府两县天子脚下,说不准就被上头发作,别到最后弄个毁官抄家,姐妹们被发配教坊司。

    闻人氏哼哼笑了起来,笑到最后,肆无忌惮地疯狂,把几个小妾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可门外面好几个膀大腰圆的健妇大脚婆子拿着棍棒虎视眈眈。

    她们只能在心里面诅咒死了儿子的女人果然不可理喻,脸上还得推起笑,等着闻人氏发话。

    这闻人氏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笑出来了,未尝不是想到了很多事情。

    那仵作说的是什么呢?其实也不过就是说两尸三命,并可惜了下,因为杀人者下刀的刺激,导致女尸流下了腹中的婴孩,是个业已成型的男婴。

    就是这个[流下腹中男婴]刺激了神神叨叨的闻人氏,她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自己夭折的儿子,接着便联想到许多许多。

    两尸三命,这事情绝对小不了,天子脚下一府两县,这一来二去的说不准最后连皇帝都能知道,毕竟,堂堂从五品副千户,被人捉奸割了脑袋去,放在哪儿都肯定要轰动一方。

    这段大官人平时在大兴县地面上也算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侵占田地夺人家产的事情肯定干过不少,别的不说,闻人氏本身就是段大官人使手段弄回来的,当然,一起进了段府的还包括闻人氏死去商人老公的家产。

    段大官人一朝身死,保不齐,那些仇家甚至垂涎段府家产的权势人物就要跳出来抢夺,闻人氏从一个娼户出身的改嫁女子变成诰命在身的朝廷命妇,平日穿金戴银呼奴喝婢,虽说这两年因为夭折的儿子日子不甚完美,可她也绝不想再从堂堂朝廷命妇变成普通女子甚至最后变成犯妇。

    所以,她要死中求活,大闹大兴县衙门,让那些眼红段府田宅财货的人瞧瞧,做好想伸手就要先准备被咬下一块肉来的决断。泼辣的寡妇才能撑得起家门,古今莫不如是,这也算[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反面诠释。

    古代的娼户大抵学识很脯那些才子佳人书里面的名妓花魁们为什么常常自哀自怜?无非学识太脯作诗填词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有些聪慧的甚至还要胜过那些男人中所谓才子。胸中才学和自身地位的完全失衡,导致这些女子自哀自怜,可反过来,如果不是她们的出身,也根本不大可能学到那么多的东西,一个良家,学诗歌唱酬干什么?做去么?

    有文化又有见识,闻人氏的心思想法自然不和段府那些小妾一样。

    那被杀的贱女人是郑家待年媳,郑家小相公在大兴县也算小有名气,去年十二岁入学的时候她也有所耳闻。

    也就是说,郑小相公今年才十三岁。一来,她不相信丈夫段天涯口味颇重去找别人家的大肚子老婆玩弄,二来,她也觉得郑家小相公既然十二岁能进学,定然平日是个刻苦用功的。大户人家少爷在那个岁数或许懂点男女之间的事情,但郑家她也知道,据说郑小相公的老子得了肺痨,几年下来,把家产吃的差不多了,要不然,也是大兴县城数代知根知底的良善人家,怎么会买个待年媳回来防止儿子以后娶不着老婆呢?这样人家的十二岁少年,哪儿有机会去懂男女之事。

    心思数转之下,思路就清晰了:郑家破败,那得了肺痨的老郑头早早买了个待年媳,一来防止儿子以后娶不着老婆,二来也可以在家里面当婢女用,只是后来郑家小官突然进学了,身份不同,成了小茂才老爷,无论郑家再破败,怎么也不愁娶不着老婆了,这待年媳一事说出去毕竟不太好听,因此就按捺下去不提了。

    当然,郑家或许对外声称是妾,不过,妾……

    闻人氏一边笑着用手帕擦眼角的笑泪一边喃喃,“妾,妾,妾是那么好娶的么!”

    旁边萍姐儿和几个侍妾互相看了看,实在不知道闻人氏想什么,当然,以她们的学识也不可能知道,不过,有一点是知道的,闻人氏腹有诗书,或许,她真有什么主意。

    走正常审案路犀未免得罪武官,不走正常审案路犀且先不说良心过不起,恐怕也要被同僚上司骂没文人风骨。

    真是: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这京县知县不好当啊!沈榜头疼地想摘下乌纱帽挠头。

    不过,他也是一榜进士出身,平日自诩风仪,在这大堂之上万万做不出这种没风度的事情,只好揪眉苦脸,还得拿手遮着。

    正在苦恼,外面鸣冤鼓[咚咚咚]响了三声,接着,一抹红色闯进他眼帘。

    他放下遮在额头的手掌,先是一愣,好个俊俏的诰命夫人,真是桃夭柳媚,接着,进士出身的沈老爷脑壳不由一疼,顿时反应过来,闯进来的这位恐怕是死者武备将军副千户段天涯的夫人。

    不敢失礼,不管怎么说,这位乃是五品诰命夫人,沈老爷干咳了一声,站起身来,“可是段夫人?”

    闻人氏没搭腔,小脚儿又往前闯了几步,屁股后面段家的侍妾健妇大脚婆子紧紧跟着,颇为杀气腾腾的样子。

    沈老爷一皱眉,到底是武官家的夫人,不懂尊卑上下,就有了些怒气。

    还没等他开口责问,闻人氏双手一举明大诰,“妾身闻人氏,状告郑家小官妄杀我家老爷以及我段家侍妾画扇。”

    由于闻人氏高举着明大诰,沈榜不得不偏了偏身子以示恭敬,这玩意儿到底是太祖爷颁布出来的东西。

    不过,听闻人氏这么一喊,沈榜还是楞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旁边幕友咳嗽了两声这才惊醒他。

    “段夫人是不是弄错了。”沈老爷微笑了笑,“这……画扇姑娘乃是郑家的妾……”

    他下半句没说,白净的脸膛上全是笑,意思是说,什么时候成了你们段家的侍妾了?当老爷我傻了,你们段家的侍妾死在郑家。

    “郑家的妾?”闻人氏尖锐地笑了两声,“请问沈知县有何证据?”

    沈榜一窒,接着脸色就黑了下来,你一个五品夫人,跑过来捣乱不成?

    “段夫人还请自重身份,死者画扇姑娘是郑家的妾,证据确凿……”

    “郑家小官年未舞象,何来有妾?”闻人氏步步紧逼,男子年十五谓舞象,意思是可以上战场了,成人了。

    沈榜冷笑,“郑家自有画扇姑娘靠身文书在……”他还没说完,闻人氏抢白道:“那个只好说明画扇以前发卖给郑家,我只问沈知县,年未舞象何来有妾。”这次却是用的肯定语气而不是疑问语气。

    堂上的沈老爷一榜进士出身,这时候文官虽然还没发展到明朝末年七品文官斩杀三品武将,但文官瞧不起武官是肯定的,沈榜忌惮判案会引起文武之争最后自己说不准会被抛出去当替罪羊不代表他就怕五品武官家的夫人。

    被闻人氏这么一抢白,沈老爷脸上未免就有点挂不住,哼了一声,道:“本官判案,自有决断,却不需劳段夫人分辨。”

    堂下闻人氏看着旁边站着发呆的郑小官,笑了笑,“沈知县是要包庇郑家小官么?也是,本县县学庠生,日以三纲八目为径路,四端五典为基址。以书子史为户牖,周程张朱为阶梯。日后说不准也能进国子监,过殿试。”

    沈榜大怒,探手取过惊堂木,狠狠一拍,喝道:“段夫人,公堂之上,以言辞搅乱民心,意欲何为?”

    “不敢。”闻人氏嫣然一笑,然后福了一福,“《礼记·内则》曰:故妾虽老,年未满五十,必与五日之御。我还是想问,郑家小官何来有妾?”

    卧槽泥马勒戈壁。

    沈老爷目瞪口呆,完全忘记了进士风度,虽然刚才段夫人闻人氏张口三纲八目闭口周程张朱,但他也万万没想到闻人氏能提出这么刁钻一个理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