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单元 荒年1

作品:《大地苍生

    公元1924年,民国十三年秋,地处长白山余脉,松花江上游的东荒地又经历了一场匪乱,引发了历史上著名的大荒川系列惨案,距离东荒地不足二十里的五里桥季家最先惨遭血洗。制造血腥惨案的罪魁祸首是打着新募杀富济贫常胜军,又称“仁义军”旗号的摩天岭绺子,为首者便是名噪关东、臭名昭著的女惯匪——驼龙。

    驼龙宅张素贞也。张素贞十六岁沦落风尘,花名翠喜儿,是宽城子福顺班青楼里的头牌姑娘,后与摩天岭少当家的,江湖上号称“大龙”的王福橖相好,结亲作了压寨夫人。

    张素贞秉性刚烈,骨子里充斥着一股莫名其妙的野性。吸引王福橖的不仅仅是张素贞出彩儿的长相,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她敢爱敢恨、敢作敢当的泼辣性格。二人相好不久,王福橖就托“二龙”给她送去了定情信物——两支崭新的德国造大镜面“快慢机”驳壳。按说,一介女流原本不该弄炮,而张素贞则不然,不仅没有对舞刀弄的男人把戏流露出丝毫的惊惧之色,反而对这两件冷冰冰的、闪着死亡光芒的、漂亮的杀人武器爱不释手。王福橖教她绺规、黑话、隐语,教她跨马打,教她为匪的一切技能。这女人好像对骑射有着与生俱来奠赋,很快,便练就了一手出神入化的好法和超群的马上功夫,令同道中人不得不为之刮目相看。在之后那段血雨腥风的日子里,张素贞骑在一匹白马之上,腰插双呼啸山林,出没于江湖之中,英姿飒爽极有风采。

    张素贞入绺子的第四个年头,摩天岭发生了一场大变故,由此拉开了《大地苍生》的序幕——

    关东古镇五里桥是大荒川惟一的集镇。富绅季子祯育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广禄在安东开埠局任高级商务买办,二儿子广泰在吉林省森林警察总队任督察专员,因老大在外谋差,年事已高的季老太爷便把家业交给了三少爷季广源。

    广禄少爷当年在日本东京工业大学留学时,曾经有个十分要好的同窗叫冈部三郎,后来,冈部被西园寺公望首相任命为日本驻安东领事馆领事,凭借这层关系,季广禄获取了与安奉矿业株式会社对青城子铅矿的联合开采权,靠日本黑商季家赚了不少钱,不仅在五里桥,在乌拉街、江密峰、额赫穆也都置买了田产。

    这年春天雪还没化净,五里桥忽然来了一帮日本浪人。这些人有的拎着绘图板,有的扛着各样测量仪器四处巡游,没人能说清楚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当时,五里桥的烧炭业已小有规模,周边开了不少家烧木炭的小炭窑,虽说都是小打小闹,可烧出来的木炭品质却很高。受满蒙饮食习惯影响,关东人素有吃火锅的喜好,对木炭的需求量很大。五里桥的木炭销路广,近到吉林城,远至奉天、旅大都能卖上不错的价钱。这些日本浪人对五里桥的桦木炭很感兴趣,有伙儿人干脆扎下不走了,没过多少日子又招来了几个日本人,合伙开了个很大的“大和兴”炭厂。据说,日本人把这些木炭运到吉林,再通过铁路转运到旅顺口装船,送回国去用来制造火药。

    不久,从本土移民来华的“垦荒团”出现在五里桥。这些越洋跨海举家迁徙而来的日本农民纷纷买房购地,开当铺、设烟馆、办,“满铁”也在五里桥设立了炭业商社,身着和服穿木屐的日本人迅速多起来。经冈部三郎推荐,炭业商社的黑川社长来到季家,聘请季广源出任炭业商社董事兼大和兴炭厂副总经理,负责招募和管理烧炭工人,季广源从炭厂的利润中分得百分之五的干股。

    一家挂着“腾云阁”招牌的日本烟馆开张,招引来不少人看热闹。一群日本男女喜气洋洋地相互道贺,不住地鞠躬寒暄。身穿马褂的季广源也喜气洋洋混杂其间,忙里忙外显得很是扎眼。

    从街那头赶过来一挂装满木炭的马车。马车上除了赶车的中年人和年轻掌包的,装木炭的草袋子上还坐着个精瘦的干巴老头儿。瘦老头儿叫邰殿臣,家里也开了两孔烧木炭的小炭窑。

    掌包的坐在后耳板子上,突然一反常态:“呸呸呸!真他妈的邪行了!”邰殿臣扭转头去疑惑地瞅瞅他,问:“咋的啦二愣子,你小子吃苍蝇啦?”掌包的邱二楞指着烟馆,说:“吃啥苍蝇啊。老殿臣你瞅瞅,日本人的大烟馆竟挂了块字的招牌,这算唱的哪一出啊?”

    车老板揶揄道:“你什么时候还认识字啦?”邱二愣乜斜着:“我倒是不知念啥,可我认得那上面写的是字儿。”车老板故意逗他:“行!眼神儿不错!”邱二愣说:“那是!苍蝇打我眼前过,我能分出公母来。”邰殿臣说:“真应了那句话:车船店脚牙(牙纪,即中间商或媒婆),无罪也该杀!这二年别的没见你有啥长进,嘴皮子倒是变溜了。跟你老叔也这么能对付。”车老板笑着附和:“可不是呗!完犊子货,就这么成天到晚的也不分家里外头,跟腚儿似的没大没小。属狗皮膏药的——甩都甩不掉!”邰殿臣笑着说:“你们叔侄俩谁也不用说谁,侄子没个侄子样儿,叔叔也……”

    邰殿臣跑过码头有些见识,知道二愣子误解了,便解释说:“董事是洋行里的官衔……”好像邱二愣也不想闹太明白,一脸的不屑:“管他啥董事不董事呢。他懂事也好,不懂事也罢,跟咱都没啥大关系。炭业商社凭啥给他挂那么个不三不四的官衔?还不是因为黑川看上了乌家大!”老邱不满地说了句:“又满嘴胡咧咧。”邰殿臣说:“可我咋听说,黑川跟季老三老婆相好儿呢?”邱二愣似乎知道的事情很多:“说法儿多了去啦!还有人说这个东洋鬼子一马双跨呢。谁能整明白他们那些狗扯羊皮的事儿……”

    邰殿臣说:“爱跨谁跨谁去,反正我是不招小鼻子的边儿。”邱二愣说:“你不招小鼻子,他招你呀。说不定撵就上你们家,把你家连房子带地一遭给买走喽!你没看镇西老姚家老两口子,还不是图稀人家给的钱多……老来老来,连个窝儿都混没了,还得去住地窨子。”

    邰殿臣说:“老光棍儿领着个小光棍儿,哪来的房子更没有地!”邱二愣说:“没房子没地,你们家有窑口哇!”老邱明白邰殿臣心里想什么,知道邱二楞这句话伤到了他的根上。故此对侄子口无遮拦,什么话抓过来就说很恼火:“将来坏事就得坏在你这张破嘴上——怎么就不能有个把门的。”邱二愣却没察觉邰殿臣表情的变化,依旧自顾自地说:“不是我这张破嘴爱嘞嘞,我是气不公……你让老殿臣说说,他妈拉个巴子的小日本,这叫啥垦荒团啊?分明是啃骨头团!不把人的肉啃干净,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老邱半晌才说:“啃不啃另当别论,反正老乌家是借小鼻子的光儿,发大财啦!”邰殿臣也接话说:“是啊,老季家是得了不少实惠。就连挑水的、捡柴火的、盖房子的、掏炕抹墙的都是大和兴炭厂派的官工。”邱二愣啐一了口唾沫:“呸!我看这种人就不是好得瑟。说不上撵就得倒大霉!”

    老邱也像是为了发泄内心的不快,用力抽了外套那匹不听招呼的儿马子一鞭子。随着清脆的鞭响马车猛的一窜。车上的人身子跟着一栽歪,邱二愣又险些被摔下马车去,高声骂道:“不做正道的东西,你就得狠点收拾它!”

    邰殿臣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用别人啊,摩天岭纳大绺子就不会放过老季家。”

    季家大院最初和摩天岭结怨,是因为王福橖他大姑父宋老实。别看都把老宋头儿叫老实,却可惜了“老实”这两个字了。

    宋老实大号叫宋世元,早年在宽城子(今长春)头道街开了一间杂货铺,经营着家居常用的杂货物品和车马用具。每逢秋冬两季,宋老实都要出去一段时间,与人合伙贩卖牲口粮食,家里的杂货铺便交由老伴儿打理。

    宋老实的买卖做得很守规矩,信誉口碑都很好,可谁也料想不到,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本分实在的生意人,暗地里却与当山大王的小舅子草上飞私通,是个专为摩天岭绺子踩盘子销赃的“坐堂胡子”。王福橖刚出生不久,草上飞便将儿子抱给宋老实夫妇抚养,为了掩人耳目,草上飞还让儿子随了姑父的姓氏,对外谎称是从逃荒人家买来的。怎奈,没有不透风的墙,自以为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可还是露馅儿了。没等王福橖长大成人,不知跟谁结了梁子,被告发窝藏土匪后人。得知侦缉队要来拿人,吓得宋老实连夜背着王福橖落挥上了摩天岭,做起了绺子里的粮台……如今,有点儿老得动弹不动了。

    这天,宋老实忽然对草上飞说:“姐夫老了,整天腰酸背疼腿脚也不利索了,一到阴雨坏天就想找个热炕头儿烙烙,不然咋整都不得劲。”草上飞沉吟了片刻,说:“那你就还回宽城子‘坐堂’吧!一来,往后弟兄们来来往往的也有个落脚之处,二来你和我姐也团圆了——两全其美!”宋老实说:“半辈子刀头血。如今,就想回去跟他大姑过几年老守田园的安稳日子,别的我都不图稀啦!”草上飞明白,姐夫这是不想再与绺子有太多的瓜葛了。想想这些年,姐姐一个人顶门立户也怪不容易的,便答应了宋老实下山的请求。按照江湖上的规矩,选在初十五这一天夜里,在月光下,草上飞为宋老实举行了拔香谢祖、金盆洗手的仪式,率领着四梁八柱送宋老实下了山。宋老实回到宽城子才发现,他们家的小杂货铺早就被经营日本洋货的店铺挤兑关张了,无奈之下,只好雇人租种了二道沟南头南满铁路的五垧路产,规规矩矩种起地来。这一年风调雨顺,沉甸甸的谷穗儿随风摇摆,好一派喜人的丰收景象。再过几天,就该开镰收割了。老宋头儿站在地头上估算着产量,盘算着去了地租,再刨去人工费用能有个不错的收成,心里美滋滋地拐着两条老寒腿,跩跩哈哈哼着小曲儿,一进门看见老伴儿正陪着两个陌生人唠嗑儿。

    宋老实的眼睛贼得很,从来人的做派穿戴上一搭眼就看出来,这两个人绝非等闲之辈,赶忙走上前去搭话:“敢问,您二位是?”瘦高个儿见宋老实问,站起身来自报家门道:“鄙人季广泰,在森林队当差……”又把身边穿黑绸缎长衫的小个子介绍给宋老实:“这位是满铁的小冢先生。”小冢摘下礼帽扣在左胸前微微躬了躬身,宋老实不由得心一沉:“哦,日本人?坐吧!啥事?说!收租子可早点儿了,还没开镰呢!”

    季广泰说:“我们不管收租子的事儿。我们哥俩上你这儿来,是奉了上面的差遣,要收回你租的那块地,铁路上要另派用场。”宋老实闻听此言,心又往下一沉,强作镇定地问:“季先生,你不会是在跟我老头子逗闷子吧?”季广泰说:“逗啥闷子,谁有闲心跟你逗闷子?”宋老实于心不甘,咬咬牙问道:“契约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租期可没到。是不是谁看着眼热啦?”小冢搭腔道:“不错,是有人看上这块地了……”

    宋老实的小黄眼珠儿滴溜溜乱转,盯着季广泰的脸咧嘴一笑:“不会是你们老季家又想插上一腿吧?”季广泰被问得不知该点头还是。宋老实一看他那样就全明白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把小冢和季广泰笑得直发毛。还没等他们弄明白他因何发笑,老宋头儿已经把镰刀抄在手里,猛地砍向季广泰,季广泰只觉得肩头一麻,用手一摸,粘乎乎沾了一手血。见宋老实又挥刀向小冢砍去,季广泰往腰上运足气力,将本来腿脚就不太灵便的宋老实撞了个屁股蹾儿,拉着小冢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宋家。

    隔天,宋家来了一帮骑马挎刀的警察,不由分说,将宋老实五花大绑扔上马车,以通匪罪给押走了。不到天亮,宋老实便死在了森林警察总队的训诫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