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单元 荒年13

作品:《大地苍生

    程二虎事先将一个排的士兵布置在院子里。大筒子房里两面大炕坐满了人,里屋外屋挤得水泄不通。人们袖着双手,可十指还是被冻得伸不直,勾勾着。屋地中间砌着一道长长的火墙,墙缝里冒出的青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从坐在炉盖上的洋铁皮水壶嘴儿呼呼冒着白濛濛的水蒸气,水壶盖儿有节奏地劈啪作响。乌常懋被烟呛得直淌眼泪,把铜锣放在火墙上,提起洋铁壶用火镩在炉子里捅了两下,火苗儿带着风声“呼”地窜出一尺脯差点儿把他的眉毛燎了,他躲闪着给戴延年倒了一碗开水,朝炉子里又扔了几块柈子,将水壶重新放回原处将火压住。

    乌常懋拉了要开会的架势,看着有些不耐烦的人,脸上带着“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的表情,让他感到有些紧张。他确实上火了,嗓音嘶哑,清理了半天嗓子还是不透亮,好不容易才说出几句完整的话算是开场白,然后缩着脖子,点燃喇叭形状的纸烟猛吸一口却呛得咳嗽起来。

    乌常懋那异常晦暗的容颜与外面奠气正好融合在一起,这一呛使得原本明显地征愈加明显,喉咙里一个核桃状的硬结忽升忽降,看得戴延年喉咙直发痒,他停止了咳嗽,可喉结依然在蠕动,这让戴延年联想到了青蛙吞苍蝇的过程,他真恨不能把乌常懋的喉结像瓶塞儿一样拔出来。

    就在戴延年充满想象的时候,见到乌常懋鼻涕含泪的狼狈相儿又觉可乐,忍不住“噗哧”笑了,那声笑清晰地传到了乌常懋的耳朵里,使得乌常懋差点哭出声来。戴延年没再难为他,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坐下,他却固执地不肯坐,依旧躬着腰在火墙边上取暖。

    戴延年身材修长,敞穿着将校呢大衣,文静的面颊上隐约可见几粒麻子,双目炯炯,上髭乌黑整齐,瓦灰色细呢子军装和腰间的军刀手使他显得更加英武挺拔,谈吐眉宇之间透着一种受过良好的教育和久经沙场的阅历混合起来的冷静与自信。

    戴延年脱去鹿皮手套,一开口就带出了浓重灯山口音。人们对唐山话的口音和句型感到新奇,他们没听过这种口音,一个个脸色古怪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后来就没人有笑的愿望了,他们完全被戴延年身上散发出来的威严震慑了,尤其是他讲话的时候,握着手套的左手总是用力挥舞,而右手却一直插在马裤的口袋里,让人感到他是个意志坚定行动果敢的人。

    对于戴延年的这番讲话,人们只记得大概意思和零零星星的片段:这个秋天,是他和他的弟兄们最憋气的一个秋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令127团感到耻辱。遭受这种耻辱的主要原因是部队对山地作战缺乏经验。此次动员乡亲们报名当兵,不单单是为了补充队伍上的战斗减员,更主要的原因是请熟悉山里情况的当地人帮助剿匪……省长大人体恤父老屡遭匪患袭扰之苦,制定了甲子秋季戡乱剿匪计划。除寇之要在于安民,而今剿匪失利,他无法向张大人,更无法向老百姓交差……说到最后,戴延年攥着拳头的手震颤着,脸上的麻子因为五官错位而改变了形状。

    戴延年的演说慷慨激昂,人们的表情不断发生变化,他的演讲结束了,人们的情绪也归于了平静。这样的场面令戴延年感到很奇怪:这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群,当讲到匪患给他们带来的种种不幸时,显然已经引起了他们的强烈共鸣,可转眼又沉寂得如同死水一潭。双方又出现了长久的僵持,空气仿佛凝固了。

    关于剿匪行动受挫,戴延年和他的参谋人员一致认为,主要原因在于绺子里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奉军涤兵。这些逃兵不仅受过正规训练,而且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说出来都叫人脸红,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彼此太了解了,一交手就明白对方意图,无论是在战术上还圣防习惯上都毫无秘密可言。每次交手都犹如跟自己过招儿一样,怎么整都不得章法,这些,他无法对老百姓讲。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本来就严重减员的部队再化整为零分头围剿各山头绺子,就很难形成合围之势,而这些山猫野兽见势不妙都一哄而散隐进深山老林……他已经意识到,需要对下一步的作战方案作出一些调整。

    戴延年注视着一张张麻木冷漠的面孔,从心底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悲哀,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他习惯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拉出怀表,看一眼又放回了口袋。

    牟鸿禧的新媳妇见丈夫被当兵的往外拖,扔下烧火棍,哇哇哭叫着扑上去拉丈夫的后衣襟,拉一把没拉住,急得昏厥过去。

    紧接着,又有一些人和牟鸿禧一样,刚一欠身也被当兵的连拖带拽到外面排队去了……人群里先是发出了啜泣声,随着队伍不断延长,低声啜泣逐渐演变成了放声大哭,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老太太的哭声更为震撼人心。

    一个衣衫褴褛病病怏怏的老太太,扑倒在牟鸿禧他们几个人脚下:“大侄子呀,你柱子兄弟没了!……柱子媳妇也没了,没了……该天杀的女魔头!……就指望你们……抓住这个女魔头替我老婆子……替我老婆子全家……”

    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哭爽令平时眼窝子极深的男人也都禁不住眼圈儿湿润。乌常懋不忍看她那张因悲伤而扭曲的脸,上前去搀扶她,流着眼泪劝说道:“五婶呀,您快起来。您这么大岁数了,别这样……您这不是折年轻人的阳寿吗?快起来,啊!”

    不管乌常懋怎么劝,老太太就是不肯起来。猛然间,一股豪迈之情从牟鸿禧心底油然而生,他“扑通”一声在老太太对面跪倒,双手搀住老太太的胳膊:“放心吧!五婶子,只要不打死我……我,我就跟他们拼了……脑瓜子掉了大不了碗大个疤瘌。就是死了,变成厉鬼,到了阴曹地府,我也替您,替死去的乡亲们报仇雪恨!”这也许是他猥琐的一生中最具风采的一瞬,那双原本沮丧挂着两角秽物的眼睛,出人意料地射出两束凶猛的寒光,他的目光又像是两道贼亮的鬼火。开始,牟鸿禧的声音低沉语无伦次,但最后那句却像晴天霹雳一般砸向人群,那些被老太太跪的人也纷纷跪下了,转眼间,黑压压跪倒一片。

    已经苏醒过来的鸿禧媳妇看到丈夫像换了个人,还以为他的神经受了刺激,正不知所措,听见他说出要“报仇雪恨”的话方知道他没疯,忍不住又双肩一抖一抖地抽噎起来。

    人群里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搂着弟弟,俊俏的大眼睛满目凄凉,眼珠儿一动不动,怀里的小男孩儿哽咽着仰脸望着姐姐,听见牟鸿禧的话,忍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姐姐!姐姐!我想爸爸,想妈妈……”小孩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小姑娘忙低头给弟弟擦眼泪,可是她自己的眼泪却成串地滴在弟弟的头上、脸上。

    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支配下,一阵阵颤栗掠过了人们的皮肤,他们还从未见到牟鸿禧如此豪迈过,老太太和小姑娘痛苦的样子,更是强烈地刺激着他们的神经,使得他们那原先麻木现在的神经就要快绷断了。耿玉崑但阳青筋暴起、脸色铁青,嘴唇都变成了绀紫色。他霍地站起身狂吼一声,尽管谁也没有听清他吼什么,但他的那声怒吼却犹如神来之气,把这些半死不活的男人彻底激活,像气球一样猛地撑起来,悲愤和仇恨使他们转瞬之间膨胀成一个个庞然大物,也跟着发出了一片怒吼,怒吼之声就像是一股强劲的飓风,大有要把房顶掀翻之势。

    这就是有些农民的典型特点,就个体而言,似乎贪生怕死胆小如鼠,如果有人登高一呼,则立刻应者如云、血脉,奋不顾身的勇气能呈几何级数增长。

    乌常懋先是被眼前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随即他的腰杆儿好像一下子硬朗挺拔了许多。那些痛哭失声的妇女和老人被惊得戛然停止了哭叫,仿佛这些张牙舞爪的人都不再是他们熟悉的亲人了,而是一群嗅到了血腥的凶猛无情的青面獠牙的怪兽。他们从老祖宗的血脉中继承下来已经沉睡了三百年的刚猛和血性,以及那种嗜血的,被耿玉崑的那声怒吼唤醒,又像是隔世遗传的某种特征重新苏醒后骤然回到了他们身上,变得异常可怕。

    戴延年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震撼人心的场面,但他很快便镇定下来了。程二虎刚才还像根木桩硬邦邦地戳着,转眼却变成了一根面条,身子也像矮了一截,又像是被人一榔头敲碎了包在他心上的那层坚硬的冰壳,冷冷的目光转瞬变得柔和了,眼睛里含着热泪的咒骂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娘的,孩子死了你们来啦!早都干啥去啦?……这,这,人数都够了。够了,你们还吵嚷个甚?”

    程二虎的声音虽然不大,却真切地传进了耿玉崑的耳朵里,一种羞辱感令他脑门上的青筋更加凸起。他从炕上跳下来,狠劲拍打着粘在腚上的灰土,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