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单元 残局19

作品:《大地苍生

    吉顺山货庄的二掌柜把马车停在世一堂门口,目送着药房的学徒进去请吕先生。他抱着鞭子不停跺着被冻得麻木的双脚,不时朝世一堂内张望,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清雪很快落了他一身。工夫不大见吕先生从药铺里匆匆走出来,忙上前几步接过吕先生手里的西式棕色皮包,扶他上了马车。

    吕先生来到吉顺货栈,看见躺在炕上昏昏如死的白有功不动声色地把了脉,又捏了捏病人的肚子。乌士儒问:“您看,这人还能有救吗?”吕先生轻轻“嗯”了声,说:“没大病!冻饿而至!”扭头问:“有烧酒没有?”乌士儒闻听这话才长嘘了一口气,吩咐伙计:“快去,把酒篓搬来!”

    吕先生把喂白有功喝剩下的水泼到屋地上,让伙计把酒倒上。伙计倒了半碗烧酒,吕先生让二掌柜把酒点着,又让白吴氏解开白有功的衣襟。二掌柜把烧酒点着了,白吴氏冻僵的手指抓不住纽袢干着急不听使唤,乌士儒帮她解开病人的衣襟。

    吕先生蘸着热酒,示范着让白吴氏给白有功推拿,口中还念念有词:“天寒日阴则血凝涩而卫气沉。卫气出于上焦,由肺气推送,先循行于皮肤之中,卫气调和则皮肤调柔,腠理致密,温养脏腑……”白吴氏端着酒碗,照着样儿给丈夫前胸后背搓了几遍。

    见白有功浑身皮肤发红变紫,吕先生说:“嗯,差不大离了!”从皮包里取出个皮夹掀开按扣,露出一排刀子、锥子、挑钩、粗针和一只闪闪发光的三轿刀。吕先生手捻一根粗针,在白有功额头和太阳上扎了三针,拔上火罐儿,用手指敲敲罐底儿坐下来便不说话了,乌士儒把泡好的茶端给吕先生,吕先生接过来不紧不慢地喝着。

    大概过了一袋烟工夫,吕先生放下茶杯起身启下火罐儿,从三个火罐儿里都能倒出半罐子粘稠的黑血,又拉过一条棉被给病人盖上:“身子太过虚弱,且得将养呢!”

    天渐渐黑了,吕先生在灯下秉笔开着药方,说:“先让病人好好歇一宿。等明天吧,我再来给他刮刮痧,调调经气,祛祛恶寒邪毒……”开罢药方,吕先生收拾器械告辞,乌士儒把药方递给二掌柜:“你去套车,送吕先生回世一堂,就手把药抓回来。”对吕先生说,“我去送送您。”吕先生说:“用不着客气。大冷天的,你就别出去了。”乌士儒说:“都这么晚了,哪能不送呢?送送,送送!”

    老张端来晚饭,把饭菜摆在桌子上。乌士儒进来看看桌子上的饭菜说:“弟妹呀,伙房特意为你们熬了小米稀粥。晚上的饭伙是黏豆包、五花肉海带炖冻豆腐,也给你们盛来了,可得少吃……不是我舍不得粮食,吕先生临行前嘱咐过了,今晚上这顿饭不宜吃太饱,特别是这几个小崽儿,好几天不进粮米,猛不丁吃多了,撑着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白吴氏身子一软跪倒在地要给乌士儒磕头,墴声陪着母亲也跪倒在地上,那两个小的都哭了。乌士儒忙搀住白吴氏:“离家在外,谁都难免有个马高镫短为难走窄的时候,大儿帮衬着周济一把就过去了,用不着这样,快点儿起来盛饭吃饭吧!”白吴氏哽咽着:“若不是恩人相救,俺们一家子说啥也熬不过今夜,非冻死不可。”

    乌士儒动情地说:“山东人,关东人,自古就是老乡亲!天降大灾,老天爷不让人活,咱不能不活。天寒地冻的,谁也不能见死不救啊!”白吴氏泣不成声,喃喃低语:“恩人呐!恩人!”

    老张把煎好道药送过来,乌士儒接过药碗,怕惊动了白有功,压低嗓音:“孩子们,开饭喽!”对白墴声,“来,快叫弟弟妹妹过来吃饭。”又转向白吴氏,“给病人把喂药了,你也快过来吃一口吧!”

    乌士儒好说歹说才将白吴氏劝得不哭了,叫老张把她扶起来上了炕,帮她给白有功喂药。见白有功服下药,才吩咐老张叫来伙计将他移至客房,让一家人歇息。

    白吴氏坐在炕上发呆。离开老家这半年多,初时目睹了那些一起出来逃荒的乡亲病死饿死,她尚知道难过,后来死的人多了就麻木了。乌士儒把他们从雪地里捡回来,好几次感动得她泪流不止,看着身边熟睡的孩子,听着他们均匀的鼻息,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不知不觉的眼泪又流出来。可能数于疲惫也可能是哭多了,她感到有些头晕脑涨。

    白天遭到掌柜斥骂的小伙计端着盏洋油灯走进来,见柴火烧到了灶坑外面,用脚往灶膛里踢了态将油灯放在墙台上,不待白吴氏搭话,慌慌张张扔下一句:“晚上睡觉警觉点儿,这院子不干净……”

    小伙计急匆匆地走了,白吴氏试了试白有功靛温,已不那么烫手了,给他掖好被角儿又发起呆来。她感到很后怕,原来人的性命是那样脆弱,那些闯关东的乡亲,有多少走着走着就“扑通”一下倒了,一路之上,就没断了山东人的坟堆。若不是遇到了好心的乌士儒,他们一家子恐怕这时已经被冻死在荒郊野外了,忍不住又是一阵难过,恍恍惚惚的感觉那些孤魂野鬼也都聚集在吉顺货栈这个小院里来了。

    窗外,北风呼啸着,如同狼嚎一般更增添了一丝凄凉和恐怖之感,微弱的灯光照得温暖的小屋一片昏黄。

    二掌柜领着两个伙计收拾屋地平整地面,听吕先生这么说长舒了一口气,接话道:“还福气呢,这半年差点把货栈给整黄铺了。”白吴氏疑惑地给老儿子继臣穿着衣服,小伙计把食盒放在炕上,拿出饭菜摆在炕桌上,吕先生的助手从皮包里拿出刮痧板、香油瓶、火罐等器具。

    吕先生坐在炕沿上,说:“从屋地底下能挖出狗头金来,这可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异事!”随即,镇定下来说:“……来,叫病人趴着,把布衫脱了。”

    小伙计和白吴氏帮白有功翻过身趴在炕上,撩起衣服露出脊背。吕先生说:“毒邪由皮毛而入,就可以阻塞人体的脉络,阻塞气血,使气血流通不畅;毒邪由口鼻吸入,就阻塞络脉,使络脉的气血不通。”

    吕先生的助手在给白有功刮痧,其他人围观。乌士儒说:“看病人的气色,可照昨天好看多了。”

    吕先生说:“毒邪越深,郁积的越厉害,发病就越剧烈,急如燎原之势,须采取急救措施,必须用刮痧放血的办法。昨天我已经给他放了血,今儿个略微调理调理就不大要紧啦!”乌士儒说:“是呀,我都看见了,火罐里都是黢黑的血,一块一块的,看得我心里咯噔咯噔的。”

    吕先生接过刮痧板,亲手为白有功刮痧:“这种刮痧疗法,明朝以前就有了。用犀牛角制成的刮痧板,软硬适度。在表皮经络位上刮治,刮到皮下出血,凝结成像米粒儿样的红点为止。”

    白有功后背呈现出一道道规则的紫黑色血痕。吕先生停下来,说:“差不离了,盖上被,叫病人发发汗。一定得让他把汗出透了!照现在的样子看,用不了三天五日就能下地了。”伙计端来水盆、手巾,吕先生和他的助手洗手告辞。

    来到院外,乌士儒托着两枚铜元:“这是给您二位的往诊费,可千万别嫌少啊!”吕先生推辞道:“往诊费就免啦,你快收起来吧!”乌士儒说:“这怎么好免了呢?你也是靠这个吃饭的呀。”吕先生说:“你别忘了,我的祖籍也是山东家的啊!士儒兄的这份善心,令吕某深感敬佩!关里家灾荒不断,看见老乡亲拖儿带女流落到关外,吕某已是痛心不已。能尽此悬壶之能也是应该应分的,还好谈什么往诊费不往诊费的。”说罢,吕先生拱手告辞。

    乌士儒返回来,见白吴氏侧身坐在炕沿上,正俯身注视着昏昏沉沉的白有功,眼泪直在眼窝里打转,便劝慰道:“弟妹,你也不必太难过了。吕先生刚才不是说了么,有功兄弟的病不要紧,再将养个三日五日就能下地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到那个时候,漫天的乌云不就都散了吗!”见白吴氏依旧含泪,面带苦笑便问道:“在关外有亲戚要扑奔吗?”白吴氏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掌柜的大恩大德,不管今世还是来生,俺白家当牛做马、结环衔草也要报答!”乌士儒说:“弟妹你误会了,我没有要撵你们走的意思。”

    白吴氏又把狗头金捧给乌士儒:“这是两件宝贝,您快收起来吧!”乌士儒说:“先别说啥宝贝不宝贝的。这半年来,这屋子一到半夜就老有动静儿。要不是被逼无奈,我也不敢叫你们住到这屋来,这也是歪打正着了。看来,这就是你们老白家的财运啊!”

    本来吉顺货栈一直挺太平,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自打响开始这几间客房只要住人就总是有动静儿。有几回安置外省来的客商过夜,不是睡到半夜被吵醒,就是睡到第二天早上都跑地下躺着去了……上秋的时候,先是请来阴阳先生后又请来北山大庙的和尚,也都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被逼无奈,乌士儒只好把三清宫的长白真人请来做了三天法事,画了几道符把那院子封了……

    白吴氏愈发疑惑:“掌柜的说这话,俺还是不明白呢?”乌士儒说:“是呀!早先我也始终弄不明白。现在,我好像有点整明白了……”白吴氏依旧十分固执,态度坚决:“这飞来的横财,俺说什么也不能要!”

    乌士儒说:“咱俩也别你推我让的了。不如这样,等过些日子白大兄弟的病见好了,我让人套车送你们回东荒地,让他到家里再慢慢将养。这两块狗头金你先暂时保管着,等回到家里,看我们家老太爷咋处置,咱听他的,你看行不行?佛家说,五百年前结缘来。天底下这么多人,老天爷怎么就偏偏我乌士儒遇上你们啦——这是缘分啊!”

    据说,这些都是早年间发生的事情,白家后来相中了东荒的风水,兴旺的日子过着,一丝不苟地传承着“积德行善,清白传家”的家规祖训,本着积德行善和忠厚仁义为人处世、起家立业,一代出一个白善人,轮到了四爷当家,依旧承袭着善人的美誉。四爷白继业从父亲白墴声手中接过着执掌白家命脉的那一大串形状各异的钥匙起,就注定了要为白家的兴衰付出一生的心血。

    在四爷尚未当家之前,白墴声的身体就已经不顶硬了,从得病到去世,苦苦折腾了好几年,还不到五十岁便下世了。

    白墴声病故那年,白家正经营大豆出口贸易,由于中东铁路工人闹罢工,铁路运输陷于瘫痪,当时国际市场大豆价格暴跌,加之“羌帖”停止流通,这一连串打击令白家损失惨重,买卖铺号不赚钱反倒要许多贴补。从前的白家铺号不管买卖怎么差,决不因生意亏损而裁撤雇员,这是白家的店规,可这次实在扛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