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单元 热土36

作品:《大地苍生

    土地改革,是决定农民命运的一道重要的分水岭。土改前,没有土地的农民只能为甲粮户做长工或为乙东家做佃农,遇到灾年走投无路之时被迫吃粮当兵甚至落草为寇,土改后,农民世世代代梦寐以求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时代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革,崭新的社会制度,带来了崭新的希望和崭新的生活内容。土地,犹如农民的灵魂。他们捧着人民颁发的土地证欢天喜地像过年一样,他们感谢共产党,感谢人民,从内心里深情地喊出了“共产党万岁!”“民主万岁!”

    有道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近百年来,乌白两家如同太极阴阳调整着东荒地的平衡。驼龙血洗东荒,制造了东荒地甲子惨案,乌子玉因为二儿子乌常荣当了土匪含愤而终,乌家先行败落,经过土改白家也跟着败了,东荒地固有的格式被彻底打破,东荒地从此了另一个历史时期。

    乌家的败落,催生出来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乌常荣的儿子,乌四郎倌儿。东荒地的老百姓经常用一句口头语来形容乌四郎倌儿父子:根儿不正,梢儿不正,结个葫芦歪歪腚儿。

    乌子玉抑郁而终,不久,乌常懋哥几个便把家分了,分家后乌家哥几个都断绝了跟乌常荣这枝的来往。四郎倌儿一副天生的闲人骨头,整天游手好闲招猫逗狗,成了一个人嫌狗臭的屎盆子。没出几年,分到他们娘儿俩名下碉产房宅大部分都被他输掉了,他妈被活活气死,剩下四郎倌儿一个人更没了收管,只身住进村东头一间废弃的土屋里。

    四郎倌儿住的屋子只有一个小窗户,屋里光线昏暗,即使是大白天也看不清屋子里的情形。屋里有半铺土炕,炕上放着一张瘸腿小饭桌,一床棉被,油渍麻花地看不出本色,棉花套子滚成了一个一个的疙瘩。炕上跳蚤成球,每次他光着身子钻进被窝儿,都会听到兴奋跌蚤撞击他的皮肤和被子啪啪作响。爱开玩笑的人编笑话嘲笑他,说:某年除夕,一对饥寒交迫的老鼠夫妻拖儿带女的去给他“拜年”,转了一圈儿,临了连一粒粮食也没看见,结果这对老鼠只好含着眼泪走了。所以,他家根本没人去更不用上锁,只在风门上性的别一根草棍儿,回来时扒拉开就可以进屋。

    四郎倌儿昼伏夜出,白天装病躺在炕上蒙头大睡,待太阳落山了他才来精神,四处寻赌耍钱,不到后半夜决不回家。每次回家,掰一根葵花秆点着当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哼哼着小曲儿,招来一路狗咬,一觉睡到第二天晌午,外面的喧腾世界丝毫不能影响他的好梦,后来架起的广播喇叭,吵得他不得安生了。“社会主义新农村是我们幸福的家园……”这个清脆圆润的学生腔儿出自耿红柳的嗓子。四郎倌儿卷曲着身子捂着耳朵,用最淫亵的语言把耿红柳和她的母亲、、祖宗十八辈甚至五服以外的女性逐个问候了一个遍。

    这小子就是这么牲口,他问候的许多女性姓乌,跟他有着亲疏不等的血缘关系,可他不管这一套,他有他为人处世的原则:谁搅扰他的美梦,他就对谁不客气……很明显,从那时起,四郎倌儿白天就无法安睡了。他的生活规律被打乱,以往这会儿他还在梦里,现在被大喇叭吵醒,他的肚皮提前咕噜咕噜叫起来,这让他很苦恼。

    四郎倌儿的人生信条是,吃了今日就不去管明日,得过且过及时行乐。他认为,世间万物都是虚的,只有吃到肚子里的才是真实的,所以,这个月补助的救济粮,又不例外地被他换成挂面和鸡蛋改善了生活,用余下的一捧粮食换来几吊小钱儿早就被他输个精光。

    四郎倌儿知道,这个时候去找村长耿玉崑想办法只能白遭一顿数落。有心上山刨些草药卖给供销社,林子里又闷又热,山路陡滑,小蠓虫还直想往眼里钻,迷眼睛不说还辣得淌眼泪,再说,辛辛苦苦把那些破草根子刨回家又洗又晒,还要受供销社那些鳖犊子压等压价的闲气,到头来换不来一壶醋。这个愚蠢的念头刚一萌生,就被他扼制了……

    在四郞倌儿名下,还剩下一片山林和两亩薄田,山林撂荒着,那两亩地他也不爱种,索性租给了旁人。不过,这对他来说倒是件幸事,划分成分的时候被认定为小土地出租宅政治上享受着上中农的待遇,但真正有田产有家业的上中农又耻于跟二流子为伍,每逢他觍着脸向屯子里的上中农央告帮忙时,他们会扭过头去朝地上啐一口:“呸!送子观音瞎了眼,咋生出这么个猪狗不如的懒东西……”所以,跟这些人借粮是不可能的,想到此,气得四郎倌儿直骂:“妈的嘞,迟早有一天老子要共你们的产!统购统销,折产归公,看你们到那时候还神气不!”此时此刻的乌四郞倌儿,是典型的叫花子咬牙——发穷狠。

    村头的大柳树下,是闲散人员聚集的公共场所,长者们聚会的地方。他们在树下晒着太阳,讲今比古谈论逸闻趣事,回忆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展望着年景盼望有个像样的收成,孩子们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一旦四郎倌儿手中拮据没了赌博的本钱,就成了柳树下惟一的年轻人。

    四郎倌儿在长者的圈儿外敞怀露胸地掐着虱子,扮演插科打诨的角色,长者们平时虽然为人厚道,但对整天围着他们转的二流子也不免口尖舌利起来,他们会动不动拿四郎倌儿说事儿:

    “新社会了嘛,当然不能眼瞅着有人挨饿……可真要是给那些老弱病残的困难户发放救济谁都没意见。可就那位,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五大三粗的一粒儿粮食不交不说,反倒长着一张嘴捞集体的救济,啊呸!”

    一旦有人提起这个话茬儿,准有敲边鼓的:“那谁家的老孩子从小叫爹妈惯得没边儿,横草不过,竖草不拿,东游西逛闲得牙干口臭,还尽想吃香喝辣的,长大了也强不哪去,还不得和那位一个德行!”又有人咂着嘴:“啧啧,可不是么,干部开会煮挂面,二流子也在家里煮挂面打荷包蛋——你算老几,也配?”

    四郎倌儿尽管时常被生活所困扰,但他似乎总能沉住气,早已经习惯了自轻自贱,听到这些连挖苦带损的话,非但不生气还挺凑趣儿,装出一副可怜相儿:

    地主富农这些成分高的人也不敢惹他,因为流氓无产者的本性爆发出来是很可怕的。地主富农最怕二流子找麻烦,总是像避瘟神一样躲着赚惟恐被他当做出气筒。是的,像四郎倌儿这样的二流子,也只能在老地主身上才能找到新社会新主人的感觉,只要他乐意,随时都可以体会这种快乐的感觉。

    四郎倌儿拢着袖子,正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在暖洋洋但阳底下昏昏欲睡,有几只蚂蚁爬到了他脸上,他在昏睡中依然能够准确地将它们弹走。

    四郎倌儿忽然半睁开眼睛,老远看见刘万财朝这厢走来,顿时露出的神情。屯里一旦来了外人,四郎倌儿必然要杀蛤蟆摆老虎阵,站在大树下鼓着肚子人五人六地虚张声势。他一骨碌爬起来,迎上前去:“咦,你个老不死的,不老老实实地在家好好改造,大老远来凑啥热闹?我们贫下中农在谈论国家大事,有你啥事呀?你鬼鬼淙淙(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想要搞破坏?”

    刘万财老远看见郑先生他们在大柳树下纳凉,正要走过去打招呼,没注意四郎倌儿是从镍出来的,把他吓一跳,忙赔笑脸:“不敢不敢,我哪敢凑啥热闹啊!”乌四郎倌儿披着破夹袄,双手拤腰,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快收起你那一套吧!”他抓着刘万财的袄领子,质问道:“我来问你,你是不是听说‘艾森豪’为了儿子打朝鲜,你就坐不住凌霄宝殿啦,盼着蒋光头儿和他的美国爸爸快点反攻大陆,你好再骑在我们贫下中农头上作威作福啊?”他自然是弄不太清楚是谁发动的朝鲜战争,也不知道艾森豪威尔是继任美国总统的全名,固执地认为有个叫“艾森豪”的美国人因为儿子发动了朝鲜战争。

    尽管刘万财也没弄明白“艾森豪”是何方神圣,但听说把他跟蒋介石,和反攻大陆搅合在一起,吓得两腿直打摽儿,赶紧告饶说:“大侄子呀,你可不能说这样的笑话儿,你这不是毁我这把老骨头吗?”四郎倌儿啐了一口:“呸!你还别不承认,想变天?做梦!想重新剥削老子?你死了这条心吧。滚!”这二流子飞起一脚,刘万财踉踉跄跄地跑了,他也跟着跑几步,捡回露脚趾头的布鞋重新套在脚上。

    乌四郎倌儿这番表演,着实令老者们心生厌恶,但又不好说什么,能说什么呢,斗地主嘛!于是,他们便都面面相觑不再说话,见日头已近晌午,都怏怏不快地散了。

    闹腾了一阵子,四郎倌儿见没有了观众也觉着没意思,更主要的是他的肚子开始叫了——饥饿确实是个极其严肃而且现实的问题。四郎倌儿不想回家吃烀土豆,更不敢去本家的叔叔大爷家打扰。他叹了口气,从娘胎里带来的虎狼肚子本来是应该吃肉的,生不逢时的乌家少爷竟连吃顿饱饭都成了一大梦想,不由得心生难过。他木立了半晌,忽然想到舅舅家今早上打酒买肉,不知道是什么事。他决定,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去蹭他一顿饱饭再作图谋。

    打酒买肉这家原本是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亲家,主人眼尖,远远看到四郎倌儿佝偻着肩穿过邻家的菜地朝他家走来,顿时一股恶气蹿上心头,伏在烧火炒菜的女人耳边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折回里屋去陪客人了。

    乌四郎倌儿老远便闻到从舅舅家散发出的像云雾一样的香气,他能从这些香气里准确地辨别出各种溜炒的气味,仿佛透过香气已经看见舅舅家炕桌上摆满了丰盛的美味。他清了清喉咙,正想大声甜蜜地唤几声“舅舅”,冷不防一条恶狗窜出来,冲他狂吠乱咬起来,吓得他连忙挡狗呼救:“舅舅!舅妈呀!家里有人吗?快出来管管狗啊!”

    四郞倌儿的裤子被狗撕开一条口子,吓得他掉头想跑却又没敢,开始像只啮齿类动物猛然受到惊吓,后又慢慢握紧拳头,练家子似的拉开一个武松打虎式,想用肢体语言吓退恶犬。那意思像是在说:“快滚远点儿,不然老子可就要对你不客气啦!”

    不想舅舅家的孩子,他的两个最小的孪生表弟爬上了墙头。两个可恶的小杂种骑在墙头上非但不管狗,反而被他的狼狈相儿逗得哈哈大笑。一边手舞足蹈地笑着,还一边拍墙鼓励恶狗:“咬哇,咬咬咬!”本来大黑狗已被他给唬住了,正进退两难,受到主人的怂恿,便不顾四郎倌儿摆出怎样的架势。它哪里晓得,当年行者武松曾用这样的姿势打死过景阳冈上的斑斓猛虎……恶犬奓撒着,喉咙里发出滚雷般的声音,朝四郎倌儿猛扑过去。

    四郎倌儿见大黑狗扑上来,敏捷地纵身一跳窜到大树上。他这不同凡响的身手不仅把墙头上的两个坏种看呆了,就连大黑狗也吃惊不小,它坐在树底下歪起脑袋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也想不到,原来人急了也会跟猫样子上树呀!

    正僵持不下,舅妈终于出现了。她先喝唬走了骑在墙头上的两个倒霉孩子。一边拿着扫帚撵狗,一边夹带棒地指桑骂槐起来:“该遭五雷劈的嚎天兽儿,只配吃屎的狗东西!养得白白胖胖的,哪来的病?一天到晚啥都不干,就知道东踅摸西踅摸,谁有工夫伺候你这畜生,还不趁早给老娘滚远点儿!”

    这哪是撵狗,分明是在骂人,四郎倌儿虽然厚脸皮,但也知道舅舅家里不可能有他的席位。见大黑狗摇着尾巴跟随主人进了院子,才从树上出溜下来,小声骂一句:“俩老不死的,可真会看人下菜碟儿——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锤。啥世道嘛,咋就一点亲情都不讲呢?”他将一口黄痰恶狠狠地啐在地上,“呸!你们不认我这个外甥就算了。老贱种,老子还不稀罕呢!”他自言自语着,忿然离去。

    有道是风水轮流转。人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就是这么个混世魔王,几年后竟然当上了东荒地的治保主任,这还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