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单元 困惑58

作品:《大地苍生

    如今的赵殃子已经堕落成不折不扣的酒鬼。

    别人喝酒,讲究个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而他却有菜没菜都是一样儿——一棵大葱蘸酱可以美美地喝一顿,一只臭咸蛋够他下半个月酒,甚至嘬颗大粒盐也能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赵殃子酒瘾不小酒量却一般,他是属于不喝正好,喝点儿就高那伙儿的,每次喝高了他谁都不尿,逮谁和谁纠缠,时间长了便不被人重视了,特别是东荒地还有这么个习俗,一个男人娶不上媳妇,就是活到八十岁也会被人不尊重,什么人都可以拿他耍戏,什么话都说,荤素轻重全没个顾忌,可他对这些全不在乎。

    江边上,停靠着几条莳弄网箱的敞篷船,赵殃子的小船也停在那里却不见他的人影儿。

    周二嗙来接郑学礼,看见赵殃子又跟那几个渔场的工人喝上了,有些不高兴:“不是让你去五里桥接老郑么,怎么还没动窝儿?”赵殃子端着酒碗,嬉笑着说:“咱命好,有送鱼苗儿的顺风船捎他回来,你就稳稳当当地等着吧,说话儿工夫就到!”周二嗙一撇嘴“就你姆尿不骚的命……”他还想往下说,赵殃子知道从他嘴里不会吐不出象牙来,连忙举起酒碗去堵他的嘴:“酒能通仙——你快过来整两口儿吧!咱们边喝边等!”周二嗙并没有跟他们喝酒,只拿起一根黄瓜在裤子上蹭了蹭,吃起来。

    国营渔场的光棍儿,没事的时候经常凑到一起喝酒扯闲淡,只要是端起酒碗张嘴闭嘴都是女人腿裆里那点儿下酒菜,从来没有几句正经话语,他们已被赵殃子的荤段子弄得魂不守舍了,一再催促他赶紧讲完那段黄色故事。

    赵殃子端着酒碗,一副见多识广的架势:“才刚儿我说到哪啦?……对了,说你们是井底之蛙没啥见识还不服气,成天到晚就知道往唐寡妇身上用劲。要说娘们,还得说老毛子的娘们那才叫娘们呢——那俩大咂咂,说出来馋死你们……”赵殃子一旦说起男女被窝儿里的那点儿事,更显得言语流畅、口齿伶俐。

    坐在船头上的一个中年渔工,把酒碗一蹾有些不忿:“嘁!老毛子的娘们有啥了不起?还不都是一样的咸菜缸吗,咋就那么特别?”

    赵殃子的疯劲儿又上来了:“啥特别的?那特别可大了,你是没搂过,滋味美。”周二嗙把黄瓜尾巴丢进水里:“你说的那些都是扯王八犊子,还不都是忙活一腚沟子汗,下来就后悔!”

    赵殃子固执己见:“那可不一样,老毛子的娘们臊性,上来纳劲儿没完没了,像吃人的老虎。管保你有头回想二回,啥‘糖’寡妇‘醋’寡妇的,你谁都不要了。”周二嗙哼了声,爬上牛车打盹儿去了。

    要讲谈论俄国女人,赵殃子可有故事讲……

    早在上木帮之前,赵殃子在图们江上与人合伙儿专捕大麻哈鱼。他居住的小村子不仅能远眺日本海,还能看见左边俄罗斯的包德哥尔那亚和右面仅一江之隔的朝鲜国的豆满江。

    那年响,赵殃子搭救了一个俄罗斯寡妇,这年轻寡妇连名带姓啰啰嗦嗦,他老是记不全,只记住了最后几个字:卡捷琳娜。卡捷琳娜告诉他,在俄语里她的名字是“纯洁”的意思,虽然难记,他却很喜欢其中的含义。二人很投缘,成了相好儿的。

    赵殃子设想着能和碧眼棕发的俄罗斯寡妇好上一辈子。那段时间,两个人差不多有欲事、夜夜得,花意缱绻蜜意朦胧,卡捷琳娜让他度过了一段最最春风得意,最最迸发的时光。两个人相好一年多挺太平,可后来他却摊上了一桩祸事,给世人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笑柄。

    这厮的糗事发生在某一年的中秋之夜。八月十五花好月圆,与他一起撒网的伙计都回家过节去了,他也放了半天假,算是对自己有个交待。

    赵殃子炖了半锅鱼,端着酒碗自斟自饮,心说这辈子注定了是人不收天不管的孤独命,别人都跟老婆孩子团圆去了,唯独自己还事孤凄凄的,想到这些不免有些伤感。闷酒伤神,更何况这二锅头的酒劲儿比牛还大,酒精刺激得赵殃子体内的雄性荷尔蒙如同江河倒灌令他躁动不安,便强烈地思念起他的那个相好儿的来了。一想到卡捷琳娜滚热的身子,他就激动得牙齿打颤——毕竟他对第一次就在卡捷琳娜身上能够做到得心应手的记忆难泯。

    月光尽情播撒,照得江面一片银亮,借着酒劲儿,赵殃子直奔了梦想中的温柔之乡。

    弃舟离岸,他却不急于办正经事儿,而是潇洒地在月光之下闲转起来,步履蹒跚着,像是在跳一种古老而别致的舞蹈,又像个幽灵在翩翩起舞,且歌且舞了好一阵子,才从容地爬上白俄寡妇的大床。卡捷琳娜热切地迎接着赵殃子,很快,他们好似两条鳞片闪烁的大蛇纠缠在一起。就在两条的躯体颠鸾倒凤之际,不想“大白鹅”的酒鬼父亲破门而入,惊得赵殃子差点得了回马毒,满心欢愉顷刻间被破坏殆尽。

    这老出手不凡,还没等赵殃子醒过腔儿来,已被他像扔一条死鱼一样扔到院子里。赵殃子正待要爬起来与老贼理论,从斜次里窜出几个黄发碧眼的小毛子,拖狗一般把他拖至江爆捆在一根木桩上,用带刺的荆条把他好一顿毒打。

    乌四郎倌儿正在帮老婆剁鸡食,锈迹斑斑的破菜刀剁在案板上“乓乓”的声传出老远。他老婆偷着养了二十多只鸡,每当他老婆强迫他剁鸡食,他都很不情愿,故意把案板剁得山响。

    乌四郎倌儿老婆坐在小凳上用胸口拄着搓板儿,一边洗衣服一边絮絮叨叨嫌他鸡食剁得粗,他便给她讲道理:“说你四六儿不懂,你还不乐意听。喂鸡也要讲技术,技术上说鸡食不能剁得太碎,鸡食太碎了就容易把鸡嗉子吃软了,鸡嗉子软了就爱下软皮蛋。”那条令人讨厌的狗又卧在门旁爆拿眼瞪着他像是要戳穿他的胡说。其实,它是在跟那些小母鸡酝气呢,它惦记这些小鸡早已经不是一天半天了,它一直在等待时机,却从来没有得逞过。

    四郎倌儿特别讨厌它总拿眼瞪他,尤其是在夜里,他骑在老婆身上的时候。黑暗中,它总是跃跃欲试地用它那两只放着贼光的眼瞪他,多少次令他兴趣儿全无。他总想把它赶出屋去,但他身下的女人说什么也不答应,他便时常津津乐道狗肉如何拉馋且营养丰富,他老婆便也警惕地拿眼瞪着他,有时干脆攥着烧火棍,目光炯炯地看着四郎倌儿,说:“你敢!你再敢打它主意,我就废了你!”他不喜欢这条狗的另一个原因是,担心它撵会抽冷子扑上来,将他咬死。直觉告诉他,这条狗肯定会这么干,它肯定一直琢磨着这么干一回,只是时机尚未成熟罢了。更可恨的是,这条狗一天到晚总是那么精神。一觉醒来,他总是第一眼就先看到卧在屋地当腰儿瞪着自己的狗。妈的!这狗东西肯定跟自己是一个作息时间。

    四郎倌儿趁他老婆不注意,抡起菜刀冲狗比划了一下,它根本没反应,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它知道这个时候他不敢伤害自己——狗仗人势。四郎倌儿便使劲儿地剁起鸡食来。

    四郎倌儿老婆两只硕大的如同装在面袋子里的兔子,在搓板儿上有节奏地上蹿下跳,见他又跟狗较劲,刚要冲他发威,看见耿玉崑进来,忙站起来打招呼:“哎呀妈呀,今儿个刮的是啥风啊,咋把队长大人吹来了呀?”耿玉崑面部肌肉有些发僵,说:“我找乌主任说个事儿。”

    四郎倌儿放下菜刀,手在裤子上蹭了一把:“二叔有事,打发人叫我去就行了呗,何苦还劳驾让您跑一趟呢?”待耿玉崑坐定,给他递上一杯水问:“吃没?要是没吃,咱爷俩整两盅儿咋样?……有好酒,八块钱一瓶儿的呢。”说着,从米柜里拿出一瓶茅台酒,像变戏法儿似地在耿玉崑眼前晃了一下。

    耿玉崑也不看究竟是什么好酒,说:“你自个儿留着喝吧。喝八块钱的酒,我怕折了阳寿!”四郎倌儿干笑两声,把酒瓶子放回原处,盖上箱子:“您找我肯定是有要紧事喽?”

    “尽放没味儿的屁!没事儿,人家能稀得上咱家来?”四郎倌儿老婆原本是嫁过的,结婚好几年不生养,待公婆又恶,前夫死了才改嫁给三十多岁的光棍儿四郎倌儿,听耿玉崑说“折寿”的话不入耳,她说出的话也不在行。

    四郞倌儿怒了:“滚一边去!我跟二叔说正经事儿,你个老娘们别跟着瞎唧唧。该干啥,干啥去!”

    四郎倌儿老婆一脸横肉,平时把四郎倌儿欺负得跟三孙子一样,可一旦四郎倌儿真急眼,她也知道避避锋芒,这女人挨了四郎倌儿骂,闷头洗她的衣服去了。看着这两个活宝,耿玉崑并不计较:“我寻思着在学校里给郑学礼安排个差事,你看咋样?”四郎倌儿被他奚落得有些郁闷,听说他是为这事而来,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托起茶壶半晌没说话。

    不管怎么说,这些年乌四郎倌儿也锻炼得有些城府,都说这厮有时候不怎么太精,有时候尽瞎整,可关键的时候也会动动脑筋,权衡一下利弊。也难怪,因为在他的仕途上,并不是一路绿灯也出现过险情——

    有一次,他在大喇叭里说错了话,一贯看不上他的白文武联合其他几个跟他不对付的生产队长,借题发挥想把他整下去,跑到上头去联名奏了他一本,幸亏有白凤鸣这座靠山,可还是宰了三只老母鸡,请区里那些头头脑脑儿吃喝了一顿,他老婆雄那几只鸡,骂了他小半年。事情摆平了,他也悟出了一些为官的道道儿。

    沉默良久,四郎倌儿说:“这可是件大事,让右派当老师怕不合适,搞不好可容易出现政治问题。”耿玉崑说:“教教孩子语文算术啥的,犯不上政治,我看没啥。真要是上头儿怪罪下来,就说是我弄的。就这么定吧!”这哪里是找他商量啊,说好听点儿也就是来告诉他一声。胳膊拧不过大腿呀,四郞倌儿虽说心里憋屈也只能做个顺水人情,说:“看您这不是把话说远了吗,真要是出啥问题,也算是班子研究的。”耿玉崑说:“嗯,那就这么定了!其他成员那边我去打招呼!”

    四郎倌儿把耿玉崑送出门,见他走远了,拿起菜刀用力在案板上剁了一下,怒气冲冲地大叫一声:“明个儿,把狗勒死!”

    郑学礼正拎着白灰桶往墙上刷着“人民公社好!”的标语,耿玉崑示意他放下板刷,说:“我们研究了一下,想让你去学校教书……往后,这种事叫小年轻儿的干去吧!”郑学礼问:“让我教书?”耿玉崑说:“咋地,你不乐意?”郑学礼说:“我看算啦!”耿玉崑一愣:“你说得轻巧,这事儿由不得你,就这么定了。明个儿,你就给我到学校当老师去!”说罢,也不管对方作何反应,一甩袖子走了。

    郑学礼放下粪筐,当上了小学里的“戴帽式”代课老师。

    郑学礼的头发已经灰白,脊背也有些弯曲,最明显的变化是鼻翼两边的法令纹与嘴角儿的皱褶已经连在一起了,构成相术上最忌讳的“腾蛇纹入口”。

    一个悦耳的女童音强烈地震撼着他的心房:“起立!向我们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敬礼!”郑学礼慢慢抬起头,看见了黑板上方的领袖画像。

    ——女学生的呼喊,令郑礼热血沸腾,他仿佛在奇异的幻景中看见了敞开奠堂,又像是一个伊斯兰圣徒望见了麦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