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单元 困惑61

作品:《大地苍生

    郑学礼陪郑先生吃罢晚饭,又陪他唠了会儿闲嗑儿,便辞别父亲径直奔了北大沟。还没走拢,便老远看见周二嗙正拢着一堆黄蒿在熏蚊子。橘红的火焰映衬着升腾的黄色的浓烟,风向一转,呛得周二嗙咳嗽不止。周二嗙蹲在地上,看见有人从坡下爬上来,定睛认出是郑学礼,揉着眼睛不禁嘿嘿讪笑起来。

    周二嗙用树棍儿把草灰扒开,露出一层烧熟的黄豆粒,搂起一捧搓了搓,吹去杂质,捧给郑学礼:“快尝尝吧,刚烧好的毛豆——香!”

    郑学礼接过烧熟的黄豆,一粒儿一粒儿地放进嘴里仔细地咀嚼着,烤熟的黄豆粒儿很香、很脆。看着周二嗙嘴巴上挂着一圈炭黑,脸上被汗水冲出一道道水渍活像个灶王爷,笑道:“今天是团圆节,你回去跟嫂子、孩子好好过个节,我来替你看庄稼。”周二嗙大受感动,旋即又不好意思起来,可笑地扭捏着又显得有几分可爱。他推辞说:“天天腻在一块儿,有啥好团圆的。这么好的月亮,你该去好好陪陪郑先生才是!”郑学礼说:“我刚从他那来。你快走吧,也用不着俩人儿,别卖一个再搭一个啦!”

    自从那次送过郑学礼以后,只要两个人坐在一处,也能没话儿找话儿的东扯西拉地说上半天。此时,周二嗙想说句玩笑话表达一下对郑学礼的好感,又不知道该怎样和他闹俚戏。

    周二嗙瞥了一眼远处桦树林里一棵高大的臭皮桦树,说:“还是我在这吧。兴许你还不知道,那地方不干净!”郑学礼明白他的意思,说:“你赶快走吧!你也不用拿什么鬼呀神儿的吓唬我……我不怕!”周二嗙固执地嘻嘻笑道:“那可是座孤女儿坟,当心她出来迷惑你……”直到说出了这一句,他才觉得还像一句玩笑话,心中涌起了一丝快活之感。

    八月奠气,白天还有点热,可到了夜晚毕竟已是秋天的夜晚,多少会有些凉意。夜幕降临,秋露悄悄地浸润着土地和草木,一阵微风吹过让人不由自主地打起寒噤,心也跟着。

    周二嗙的身影儿渐渐从郑学礼的视野里消失,抬脸仰望着深邃无边的夜空和如洗的满月,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的深远意境。星空洁净得可爱,只有萤火虫提着灯笼在低空中穿梭游走。他贪婪地呼吸着山野里流淌着带有植物气味的清新的空气,心绪变得十分平和。

    据说,每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辰,在高天、在深夜、在黎明的时候会朝你微笑,朝你眨眼,向你发出并接受你所发出的电磁波,它会和你一起饱尝忧患、痛苦、阴郁、欢欣、幸福和解脱,而当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这颗星星就会划破夜空,穿过大气发出最后一道耀眼的光芒,然后飘然陨落。

    郑学礼在茫茫苍穹之间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斗,漫天的繁星似乎很近,只要你愿意,伸手就能把它们捧在手里。北斗星闪烁着清冷的寒光,像是顽皮的孩子不停地眨着眼睛,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慧尾,在天幕上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犀转瞬之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萤火虫不时从耿红柳眼前飞过,将她置身于亦梦亦幻的情境当中。

    走进北沟深处,她看见地窝棚亮着灯光,还有一盏灯从桦树林里出来也往窝棚那边飘去,她猜不出来还有谁会去看郑学礼,心想,这人还挺讲究,这么大的月亮还点个灯。

    这盏灯从桦树林出来,沿着地头擦着地皮赚幽蓝色的火光走得飘飘忽忽,她这才发现那并不是灯,而是人常说的灯笼鬼儿……据说,这都是些找不到坟茔的女鬼。她对灯笼鬼儿并不陌生,可一个人在野地里遇到“鬼”了,还是有些毛骨悚然。她站在原地,看见灯笼鬼儿围着窝棚转了几圈儿,慢慢朝远处飘去,才长长地舒口气。

    山上响起了猫头鹰的叫声。今夜的猫头鹰叫得格外响也格外的阴森刺耳,它的叫声被黑夜放大了无数倍。

    山间的溪流发出“叮咚”“叮咚”的水声,耿红柳硬着头皮又走了几步茫然地停下来,身后的野蒿还在相互着,发出簌簌的声响,好像有人在身后跟着。这种情况会经常发生,一个人走夜路,总会把自己弄出的声音当成别人的脚步声,或鬼魂的脚步声,总像身后有人跟着。远处是黑黢黢的卧龙峻,近处是黑黢黢的高山,特别是猫头鹰那不急不缓的叫声令她不禁后背一阵阵发冷。

    红柳弯下腰想把挽着的裤脚放下来,她担心草丛中会有毒蛇蚂蚁顺着裤管儿爬上来,有人却从背后把她抱住,力气很大,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红柳不知是谁在和她开玩笑,可那力气又不像女人,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扭过头,立刻被惊呆了。

    见拦腰抱住自己的人竟是四郎倌儿,红柳立刻翻脸喝道:“你?你要干啥?快放开我!”

    四郎倌儿涎着脸说:“别大惊小怪的,你也不是啥黄花儿大闺女,装啥假正经?这又没人,正好咱俩好好亲热亲热……”说着,将红柳扑倒在草丛里,用腥臭的嘴在她的脸上乱啃起来。

    红柳怒了,用力朝他脸上抓去,疼得他撒开手,翻脸道:“大丫头,你装啥正经呀?谁不知道你和右派有一腿,跟我装啥假正经你!”

    红柳被气得浑身发抖,抓起一块带角儿的石头,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呸!你少跟我扯犊子,给我滚远点儿!你别以为姑好欺负。我念你是有头有脸的人,这口气就算咽了。你要再敢靠前半步,我就让你好看。不信,你试试!”

    四郎倌儿被噎在那里,抹了一把脸干笑道:“你快拉倒去吧!你用不着拿大咂咂吓唬小孩儿,像你这样的二水货,我见多了。老子今儿个不勉强你,强扭的瓜儿不甜。不过,你可别忘了你是妇女干部,不讲政治原则,让右派给你刷锅底。骸不信我先放个屁撂这儿,早晚我会让你俩有好戏看!”说罢,四郎倌儿捂着脸,悻悻地走了。

    望着四郎倌儿丑陋的背影,气得红柳两腿一软跌坐在石头上,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可她没有那样。她正难过,大黄狗从后边赶上来,这倒霉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依然讨好地往她腿上靠。红柳突然飞起一脚,骂道:“该死的畜生,该你咬的时候你又不咬了!”

    大黄狗莫名其妙地挨了态“嗷!”的叫一声,却没往远跑,靠在路边的蒿草上,歪着头委屈地看着主人。红柳一把搂住它的脖子,两行眼泪扑簌簌地流淌了下来。

    “吆——吆——!”远处传来了郑学礼的喊山声,接着闪出一团红光和鸟的爆响,那声爆响在这寂静的山野里久久地回荡。

    这一声撕破了夜幕的爆响,让红柳顿时觉得佛光照顶众鸟高飞,百花盛放钟鼓齐鸣,满天霞光五彩缤纷,恍惚有仙女站在云端,让鲜艳的纷纷扬下。耿红柳狠狠地抹去眼泪,她真恨这一不是朝乌四郎倌儿脑袋打的,而仅仅是为了恐吓偷粮食的社员或是野猪、黑熊。

    马架子窝棚用塑料布和蒿草苫着,窝棚里混合着塑料布和蒿草的气味。马提灯的玻璃罩裂了一道缝隙,成群的飞虫绕着灯火盲目地打转,每隔一会儿就会有些小蠓虫挤进灯罩烧焦了翼翅,灯罩内已有了一层蠓虫的尸体,渗溢出来的煤油和着它们的尸体一起燃烧,发出橘红色的亮光。郑学礼把灯光调亮,咬着干裂的嘴唇,用管撩开塑料布门帘,把目光投向那片黑沉沉的桦树林。

    刚才还万籁寂静,不知道什么时候静谧的山野里开始喧腾起来,秋虫的歌唱犹如悠扬的轻音乐,那棵高大的桦树骄傲地站在青树木中间,宛若首领一般,繁茂的树冠如同一把大伞,呵护着柔弱的灌木,呵护着孤女坟。

    树下确实埋葬着一个姑娘,而现在,只能说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坟茔,原来的那座坟现在实际上就是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包了,郑学礼听说过那个埋葬在土包里的故事——

    那是个长相极俏皮的女子。春心萌动的少女十六岁那年怀了个野种,父母反对她的自由恋爱,而她的身子却不可遏制地一天天臃肿起来……吊死那天正是八月中秋。临死之前,她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了一身红衣裳,吊死的时候,舌头吐到胸前,昔日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见过的人都说她的死相儿极其狰狞……养了这么个伤风败俗的女儿,做父母的觉得丢人无心正经安葬她,只草草浮厝在北沟口的崖头下,每当雨夜更深总有人能听到哭声,那哭声十分悲苦。后来,大伙儿凑钱请道士做了法事,重新选择坟地,为防止凶死的年轻鬼魅作祟,道士用桃木扦钉住女尸的手心和脚心。经过重新安葬,哭声虽然没有了,可埋葬她的那片树林却让人感到阴森恐怖无人敢去。这户人家从此便从东荒地永远消失了。

    民间有种传说,凡是埋着孤女坟的地方都不干净,尤其身子虚弱的男人更容易冲着她的邪气。说法儿归说法儿,过去了许多年却也没怎么着,时间长了也就都不拿它当回事了,不想若干年后,不想却应验了一回——

    的心,

    跟随毛泽东向前进……

    人们就是唱着这些歌谣,扭着欢快的秧歌迎接解放的。那时候,人们与庆祝抗战胜利,与庆祝土改胜利,与庆祝公私合营的心情完全不一样,郑学礼永远保留着那份弥足珍贵的记忆。

    东北民主联军主力向吉林古城发动了总攻击,两天后,地下党组织向各个秘密支部下达了通知:决定性的时刻已经到来,为了防止反动派垂死挣扎,防止地痞流氓、社会渣滓利用新旧政权叠替中可能出现的政权真空进行抢劫和其他犯罪活动,地下市委要求各支部按照近两个月来反复研究迎接解放的方案立即付诸行动。

    伟大的中华民族呀,自从黄河发源于巴颜喀喇,自从轩辕驾着指南车在大雾中与蚩尤酣战,自从河出图,洛出书,文王演周易孔子修春秋,在你漫长、悠远的历史长河里,曾几何时能像现在这样,为即将开创的新纪元而令人振奋呢?——身为省立模范中学教员,三个平行支部之一的书记,地下市委候补委员的郑学礼,早已沉浸在为即将取得解放战争最后胜利的欢欣鼓舞之中。

    省立模范中学大约有450名左右的学生,学校里反动教员居多,校长傅魁伍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党棍,还有像大特务岳希天这样的教员在学校里教书,这是一个典型地务学校。

    吉林第一次解放,大批地主富农在土改中被镇压,逃亡的也不少,地主富农子弟常因没钱或想家整天哭哭啼啼,给那些处在中间摇摆不定的同学带来很大的消极影响,他们被狭隘的同情心所蒙蔽,认为共产主义运动太残酷了。在如此复杂的环境中,郑学礼接到联络员的通知后,决定打破单线秘密接触的常规,连夜把他所联系的四名党员、十几名盟员召集到学校那个久已废弃不用的锅炉房的地下室里,传达了上级的指示,然后用短促有力的话语给他们布置了任务。

    在攻城的隆隆炮声中,十几个人初次相聚都显得格外激动,更为即将建立的新而欢欣鼓舞,同时,他们也为有郑学礼这样勇敢、这样干练、这样精明、这样富有忘我精神和丰富对敌斗争经验的领导者而感到放心和自豪。

    回到宿舍,正是午夜沉沉的时刻,他们按照计划,分头唤醒了所有住校的教工和学生。郑学礼说道:“同胞们,同学们:现在,大军就要进城了!国民党反动派的罪恶统治和几千年人吃人的历史就要结束了!天亮了!一个繁荣、富强、自由、平等、人民当家作主的崭新的民主国家就要诞生了!

    同胞们、同学们,根据局势发展的需要,我们要组织起来保护我们的学校、我们的工厂、我们的水电厂和我们的城市,保护一切属于人民的财产,凡是愿意参加的,到这边来领袖标。”

    郑学礼亮出了预先准备好的印着“学联”字样的旗帜和袖标,教工和学生们的脸上呈现出了惊喜的表情。本来学校里还潜伏一些国民党特务和被镇压的地富子弟,前不久被省党部“四人小组”招去和共产党“决一死战”去了,剩下的都是正派的教工和进步学生。没等天亮,在地下党员和秘密盟员的带动下,在“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是新社会的主人,新时代的先锋!”等豪言壮语的激励下,他们佩戴上标,撬开体育室,拿起童子军军棍作武器,高呼着“中华民族解放万岁!”的口号,列队向校外重点保护目标走去,还有一部分人在一名党员的组织下护校……

    郑学礼强迫自己从历史的烟云中走出来,山下的灯火交替熄灭,不时传来孩子的哭叫声和一两声狗咬。东荒地宛如一艘夜航的大船驶离港口,向大海的深处飘逝,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向他扬起了告别的手臂,他感到自己正在被世界所抛弃,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地富反坏右”排行后,因为痛苦和沮丧而制造的那起自杀未遂事件的始末——

    郑学礼曾经因为绝望多次想自杀和杀人,每次在付诸行动之前,都考虑到存在诸多困难而终止,这些困难绝非是他的胆怯和善良,趁着最后一顿晚餐——两个窝头,一碗土豆汤还没有完全消化,他拖着绳子来到场院,一边走一边听见胃里咣里咣荡地响,好像一辆大粪车。

    郑学礼经常想出奇制胜,经常想创新,但东荒地却限制了他的想象力,即便寻死,也必须沿用最古老最传统的方法——上吊。

    郑学礼对这种死法很有意见,毕竟很多人都用过也是很没意思的一种手段,使人直到死都体验不到生活的新鲜感。他握着绳子,在场院的石磙上坐下,他要完成自杀之前必须有的一个短暂的停顿,经过一个思考的过程,这也似乎成了一个通例,一套固定程序中的一个环节。

    没有人教导自杀者如何寻死,但每个自杀者又都会不自觉地重复这种古老的习宫想必自杀和杀人一样,在数百万年之前就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遗传密码……最终,郑学礼为创造力枯竭而感到伤心无比,既然政治欺骗都没有玩出什么历史的新花样儿,也就不必在为自杀方法和程序上落入前人的窠臼而感到羞愧了,尽管有两滴清泪流下来,但它没什么深刻含义,不过是自杀前要履行的程序之一。

    粗糙的石磙子保留着白天的温度,这表明整个世界只有它和他的屁股是有感觉的。一切都想好了,想通了,当所有的记忆被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之后,也就意味着遗忘。其实,他并没有想好,没有想通,没有也永远不可能想好、想通,但他却真的以为自己是如此通达。

    场院里弥漫着谷草的气味,一股暗香在地面浮动,没有风,但有气流在脚下涌动,一旦摆脱了精神上的痛苦,便不去考虑什么身份、境遇、前途、责任了,即使是黑暗中的风景也能呈现出缤纷的色彩。

    郑学礼捋着绳子,那是一条用旧的麻绳,而且光滑,在温暖的夜风中像一条死长虫,这让他觉得有一丝阴森的仇恨和令人心悸的爱意纠缠着从心底冉冉升起。仇恨和爱意皆没有目的也没有对象,仅仅是一种冲动,一种滋味。他努力捕捉这种体验,但转瞬即无,心头又只剩下了濒死前的空茫,而作为程序里的那两滴清泪,实际上不过是体内的分泌物而已。

    那年,郑学礼才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岁,在他用手将傅魁伍的脑袋击碎之前,这居然冲他微笑,这让他知道这死得心甘情愿,使他认为他真正该死……他蓦然发现,月光从遥远奠际漫过来,犹如雨露滋润着干涸的土地。月亮好大,那样的月亮和月光只能出现一次,后来他看到的所有月亮,都不过是那轮圆月的复制品。地球表面变得和月球表面一样氧气稀薄,那轮君临在树梢儿之上的月亮却变得跟太阳一样充满着朝气和生机,枝干叶片历历在目,向上伸展挣扎,似乎在喊叫,叫声从旷野的尽头折射回来,在他头上回荡。树的呼叫惊醒了他,发觉头上已长满蒿草,他已经在石磙上坐了许多年……

    月亮放射出来的幽幽的蓝光,把大地淹没在蔚蓝色的海洋里,似有水波在他的须发,像父亲的手从空中伸下来,令他手中的死蛇复活了——那不过是他的手在。最终,郑学礼没舍得把绳子套在脖子上,而是提着它趿拉着鞋“吧唧”“吧唧”地又返回了住处。

    这次死亡演习,让他明白了处决自己的艰难。他想,一定有许多人像他一样寻死过而又缺乏勇气去死。要想了断自己谈何容易?如果死亡和散步一样儿轻松,人类至少会自动消失掉百分之八十,可能还不止……郑学礼从颓废中走出来,对着山下扯开喉咙呐喊起来,觉得胸中的郁闷依旧无法排解,这才朝天上开了那一。

    ——硝烟尚未散尽,耿红柳来了。

    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再次令红柳感到一阵作呕,像吃了一只苍蝇。她还在跟一个她看不见的人争吵:“难道就这么忍了不成?”“忍了吧!忍了吧!”“可忍字是悬心头的一把刀啊!”“那也得忍!小忍成仁,大忍成佛,这话你爹常说,他也是这么做的!”“我不想成佛!”“你能怎样?”是啊,不忍又能怎样呢?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年轻寡妇,出了这种事,肯定会有人指指戳戳说三道四,说她熬不住了去勾引人家四郎倌儿。

    红柳给郑学礼擦拭着眼镜片,像有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让她难受到了极点,而更令她难以忍受的是体内的躁动。

    郑学礼身上那种特有的气味令她着迷。她幻想着把自己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躯体埋在他怀里的那种快活之感,尽管有过做女人靛验,可那种体验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那种久违了的在体内形成了一股股汹涌的波涛,她确信只有来势汹汹的波涛才会冲刷掉一切肮脏和痛恨,她要把肮脏和痛恨丢到黑暗的风中,让它与灯笼鬼儿作伴去吧!

    郑学礼从她那双勾人心魂的复杂的眼神里,已经察觉出一个不安分女人内心的全部秘密,在这个秘密的驱使下,在这份温暖的被金黄色充分渲染的寂静里,这个十足的女人的额头、鼻子、嘴唇,甚至手臂都发出一种惹人瞩目的光晕,还有那要把自己妆扮得漂漂亮亮的坚强的意志。这是一种近乎原始的魅力,是一只豹子,也可以是一只接受的小猫,在对方的凝视下,这个被本性驱使的女人已经变成了无所顾忌的豹子,她决心要与这个男人一道去实现一个伟大而辉煌的过程。

    红柳俨然成了两个女人的综合体,时而是那个虚幻的姑娘,时而是真实的耿红柳,郑学礼完全是被动的,木木地接纳着她们,她们的手紧紧握着他,牵动着他的思想,一张滚烫的脸伏在他腿上,他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她的头发,又小心翼翼地拉起她的一只手放在唇上,这种细微的动作,令风风火火的寡妇更加如狂,眸子里透出妩媚动人的光点儿。

    红柳钩住郑学礼脖子,把丰腴的紧贴在他的胸膛上,滚烫而饱满的快把他坚硬的肋骨溶化了,她试探着把嘴唇贴过去,身上散发出来的奇异的气味愈发浓郁,郑学礼被强烈的和无法摆脱的恐惧折磨得十分痛苦,就在他痛苦不堪犹豫不决的短暂僵持中,她的舌尖滑入他口中,倏忽之间,她感觉到身体随之漂浮在热烈、黑暗而又温暖的夜风里,陷入一种美妙的神魂颠倒的运动之中……那一刻,郑学礼听到了被囚禁已久的野狼冲出牢笼时发出的酣畅淋漓的吼叫,搂着红柳光滑的后背几近昏厥,茫然地轻呼了一声……

    后半夜的月光发出惨白的清辉,显得格外亮。这是一个宁静而疯狂的夜晚。年轻的寡妇耿红柳,把哀怨融作爱迷醉自己,去亡自己;右派郑学礼则像吸食鸦片一般,明知会毁掉自己,却在吸食中得以生命的极尽畅美;拿娘一脸的忧伤也荡然不见了,笼罩在心满意足的灿烂。极度的宣泄之后,他们如同低等动物,发毛蓬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