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单元 困惑67

作品:《大地苍生

    郑学礼刚把牛爬犁拴在一棵小树上,正待往爬犁上装柴禾,见红柳踉跄着朝自己走来,忙把柴禾放在爬犁上,问:“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红柳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我,就想看看你。”郑学礼说:“你应该好好歇歇,你看看你这脸色儿,一点儿血色都没有……”闻听此言,红柳再也无法抑制内心复杂的情绪,扑到郑学礼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哭了好一阵,红柳忽然说:“不论到啥时候,我都不会忘记你……我,要走了!”红柳转身走了几步,又返回身流着眼泪深深地亲吻着郑学礼。

    在整个世界都对他板起脸孔,在他的精神即将崩溃的时候,只有这个女人抚慰着他,给他温情和幸福,望着红柳虚弱的背影,郑学礼心中涌起一阵难以承受的悲伤,眼泪也止不住扑簌簌地流了出来……

    红柳离开郑学礼,义无反顾地直奔山顶。石咀子是十几丈深的悬崖,风从峭壁吹上来,吹得耿红柳的头发和衣襟飘舞着,她站在高高的悬崖上面,显出了少有的平静。

    这半年多来,耿红柳一直生活在噩梦当中,她的眼前总是不断地浮现出被批斗、被羞辱的场面,看见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看见了四郎倌儿淫笑着蹂躏自己的场景。自从投江自尽被赵殃子救起来,她便不再像以前一想就哭,她已经没有了眼泪,她早已经彻底的绝望了……

    郑学礼牵着牛爬犁顺着山道下来,忽然看见很多人往山上跑,他忙问:“发生什么事情了?”有人指给他看石咀子,他顺着这人手指的方向,看见红柳站在高高的石崖上面,他在一刹那就明白了,突然大喊一声:“红柳啊!”这一声喊把所有人全惊呆了,想不到他竟有这么大的声音,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

    郑学礼亲眼目睹了那个年轻的身躯倾斜着、坠落着。也许她真的看见了狂奔而来的郑学礼,也许她真谍见了他在呼喊。

    耿红柳的身躯飘然坠落,砸在一块裸露的岩石上,虽然没有发出多大声响,但还是惊飞一群在草稞里觅食的山麻雀,等郑学礼冲到跟前,那已经不再是红柳美丽的身体了……

    在东方玄学指导下的神秘主义的政治环境中,领袖变成了至高无上的神的化身,举国万民,皆成了最易役使的政治工粳不惜抛头颅洒热血推翻了封建帝制的国民内心那浓厚的万岁情结得以复活并急剧膨胀,到头来君依然是君,臣依然还是臣,就连小学生的英文课本开卷第一篇都是“LongliveChairmanMao!”山呼万岁的声音气势磅礴,震天撼地,这不禁会让人想起了一位新文化运动的先驱曾说过,二十年代的许多国人不过是麻木的杀头的看客,而四十年后的人,却进化成了为所惑的臣仆。

    二邋遢跑得满头大汗,像兔子被狗追着奔过桥来,子建说:“你像老母鸡附体似的,干啥去呀?”

    二邋遢连呼哧带喘地说:“我姨父,我姨父让我叫你去学校训话!”子建问:“找我训话?训啥话?你打哪旮旯又蹦出个姨父来?”

    二邋遢炫耀着:“这你都不知道?公社碉民政呗,他可是我亲姨父,难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子建乜斜着他:“公社的?我又不认识他,找我训哪门子话?不去!”

    二邋遢摇晃着跟身体有点儿不成比例小的脑袋,拉住子建:“快走吧,别问这么多,去了你就知道了。”他还透露了一个叫人不愉快的信息,而他却兴奋地比划着:“我还看见郑老师叫一大帮公安给带走了,还给他戴上了手捧和脚镣子了呢……”子建没有去想郑学礼为什么被公安带赚而对二邋遢轻浮的神态很厌恶。

    依旧是三天两头搞停课闹革命,即使复课了,学生老师也很少到学校来,师生们经常被当做廉价的劳力去支农。小学校的场被雨水冲出纵横交错的沟渠,水稗草茁壮地生长着,朗朗的读书声和欢笑声已被瘆人的沉寂所代替,门窗用板条儿交叉钉着,桌子板凳摞起来,教室不再像教室倒像个仓库。二邋遢已不知了去向,子建孤孤单单地贴着墙根儿慵懒地挪着步,当走到他们班级的窗前时却停下了脚步,心里一阵惆怅。

    门从里边被推开,把神思恍惚的子建吓一跳。接替乌常懋的老更夫佝偻着腰,提着一只竹篾壳的暖水瓶,跟在几个学生后面走出来,看见子建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子建注意到,与他擦肩而过的哪几个同学脸色都很难看……现在,屋子里剩下了那四个人,子建明显感觉有些气短。

    耿红柳跳崖自杀后,四郎倌儿大病了一场,他虚弱地躺在炕上,整夜整夜做恶梦,一忽是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耿红柳伸出双手死命地掐住他的脖子,一忽是满嘴血污的郑学礼搀扶着耿玉崑站在他身后,耿玉崑拎着滴血的杀猪刀横眉立目,郑学礼微张着没牙的嘴冲他冷笑……梦魇中,他大汗淋漓的挥舞着手臂在空中乱抓……

    大病初愈的四郞倌儿一下子消瘦衰老了许多,眼神和精神头儿都大不如前,可他却像从前半生浑浑噩噩的梦中清醒过来,换了一个人。看见子建也规规矩矩地站在墙根处,用少有的平和的语气说:“他们几个都已经交待了,现在轮到你啦!”很显然,他所说的“他们”就是指刚出去的那几个学生,“他们说,你知道厕所里的‘反标’是谁写的……”“什么反标?”子建怯怯地问,随即满脸窘态,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儿。听大人说,凡是偷看鸡下蛋的小孩儿,遭到怀疑时脸都要红,现在他的脸便红了。

    四郎倌儿强打精神:“有人揭发,是郑学礼指使人干的……他现在的罪名又多了一条儿——不仅是右派了,还是现行反革命……流氓。你的叔伯姐姐要不是跟他搞破鞋,也不能死那么惨……你可要跟他划清界限啊!”

    耿子建愈发搞不明白他们要问的是“反标”的问题,还是“破鞋”的问题,还是“划清界限”的问题了。成老狠儿的黑脸一直阴沉着,像正在酝酿一场风暴奠空:“郑学礼的一举一动,都在公社的掌握之中……你是革命小将,要经得起考验,更要应该知道究竟是灰热,还是。”

    耿子建更懵了。早些年,他只知道郑学礼是什么右派,可究竟啥是右派呀?什么是反革命他好像知道。他在小人儿书里看过,一个破衣拉撒的秃顶瘦猴儿似的老地主,在床底下埋着手和变天账,可郑老师哪会埋和变天账呢?那么,不埋没有变天账咋能成反革命?

    耿子建正在看着窗外低空飞舞的燕子发呆,田佩仁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响亮而奇特的喷嚏,把他吓一激灵。他偷看了一眼成老狠儿,成老狠儿目光如炬,再看一眼四郎倌儿,他的嘴角儿歪歪着现出一种病态,他又把胆怯的目光移回田佩仁的黑脸上。

    田佩仁不失时机地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又像吹喇叭似地擤了一把鼻涕,揉了揉硕大的酒糟鼻子,用皮鞋前尖儿辗灭烟头,不耐烦地说:“有人看见耿红柳临死之前跟郑学礼在一起,然后她就跳砬子了……想好没?想好了就麻溜儿说,要变天了。”成老狠儿唬着脸:“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反标’事件他脱不了干系,他更要为耿红柳的死负直接责任……天要黑了,你再不说就把你带派出所去关起来。小小年纪就蹲了笆篱子,这辈子可就完啦!”

    子建的嗓子里像堵了一块火炭,火烧火燎地疼。四周是那种令人可怖的寂静,空气中郁闷的成分迅速增加,大气压也似乎在一秒钟之内突然增加了许多,他感到头脑昏沉心脏窒息,呼吸也不顺畅了。

    一只燕子低低地掠过场,翅膀几乎触及地面,一种不可缓解的压抑,这种全身都能感受到的与时俱增的压抑已经变得难以忍受,如果仅仅再延长短短的一刹那,如果不是它在迅速地达到顶点之后立刻能放松缓和下来的话……风刮起来了,乌云夹着闪电很快覆盖了天空,低飞的燕子不知了去向,开始是几个豆粒大的雨点,急先锋一样降临到地面上,顷刻之间,更多的雨点不容置疑地落下来,把尘土砸得四处飞溅,转眼,积水里飞溅起成片的水窝窝儿……

    季广兰看见子建被二邋遢拉赚以为两个孩子去哪玩了,也没怎么往心里去,见要变天了子建仍没回家,急忙去牟家打听子建的去向。

    牟鸿禧正握着笤帚疙瘩,“修理”孙子的屁股呢。二邋遢趴在炕沿上,裤子堆在脚脖子上,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满脸鼻涕哭着交代,厕所上的字是他写着玩儿的……季广兰闻听,气得直跺脚。

    季广兰嘴唇青紫脸色灰白,皮肤上布满了鸡皮疙瘩,她将脸上的雨水抹去,冲着四郎倌儿嚷嚷开了:“你咋连孩子都欺负,你还是人不是人?当真把孩子吓着了,我跟你拼命!”所有的人都感到愕然,她也不管他们什么反应,拉着子建又冲进雨中。

    子建隐隐听见有人说:“这疯婆子,真够厉害的!”“嗯!先抓了再说……”“抓吧!”子建心一沉:他们说谁呢?抓谁?抓我吗?不可能!哦,一定是郑要抓老师。

    其实,二邋遢说的并不准确,下午确实来了几个穿制服的公安人员找过郑学礼,可他们并没有把他带赚而是由陆峥嵘跟他谈了一次话,把白桦入狱和女儿病死的情况向郑学礼作了通报,并对孩子的不幸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劝他别太难过……郑学礼没有像常人那样睚劈眦裂,他的表情异常平静,以至于使得在场的人都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