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单元 春暖69

作品:《大地苍生

    愈是穷地方,农活就愈重。

    天尚未大亮,社员们便扛着犁杖,赶着耕牛下地了。当太阳爬上山梁的时候已经耕完了几垧地,火红但阳把牛的影子和人的影子印在山坡上,他们的影子被无限放大,牛不再像牛,像一座座移动的山梁,人的影子高得简直可以顶天立地,那悠长的吆牛声把人类遥远而漫长的历史无限延续,仿佛人类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七十二行,庄稼汉为王。生产队的章程还是老章程,吹哨出工,吹哨收工,地头儿评分儿,激员记分儿,只是比先前自由了一些,但要随便请假也不太可能。

    打完场,大部分硬劳力都上山搞副业去了,家里只留下了一些打零杂儿的、刨粪的。一连七八天,把耿子建累得腰酸背硬,胳臂得像根顶门杠,劳累了一天全凭晚上这一觉补充体力了,可这个觉他却睡不安稳,这令他很苦恼。

    耿子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都说马有失蹄虎有打盹,惟独这“打头的”周二嗙既不失蹄儿也不打盹儿,他的哨声无冬无夏,就像电台报时一样准确,几乎没有任何误差,弄得耿子建一到后半夜就担惊受怕,惟恐那索命的哨子响起来。有两次,哨声竟入了梦,他梦游似地穿上棉袄棉裤,迷迷瞪瞪出去转了一圈儿又爬上炕,别人还都以为他出去解手了,待他重新躺下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这一宿就这样叫周二嗙给毁了。

    耿子建的冻疮又复发了,脚上的冻伤尤为严重。冻伤的形成过程是:先红后热再肿。肿的部位或青或紫,不管是青还是紫,都是一个感觉,痒。他在炕席上使劲蹭着,直到蹭得流出血来,让疼痛取代钻心的奇痒为止。这天,耿子建再一次把对冻伤的仇恨转嫁到周二嗙身上,他真想给周二嗙弄点什么吃吃,最好让这老拉上三天稀,这样好能美美地睡一回懒觉。他非常希望别人也恨周二嗙,这当然只是他希望的,不过,乞月儿对周二嗙不满是肯定的,不然她不能把周二嗙的哨声叫“半夜鸡叫”,把周二嗙叫“周扒皮”。

    周扒皮挥斥方遒的哨子又准时吹响了,哨音伴着“嘎吱”“嘎吱”踩雪的脚步声,寒风呛进气管的咳嗽声,锹镐碰撞的“叮当”声混杂着,由远及近,再由近到远,最终,这些混乱的声音都消失在饲养所的方向。

    果然,南炕的乞月儿又埋怨开了:“这老周扒皮,气脉可真足,一口气儿能吹出半里地去!”乞月儿醒半天了,子建听见她在窸窸窣窣地穿衣服。

    季广兰正在外屋烧洗脸水,隔着门帘不满地说:“挺大丫头,没大没小的——‘周扒皮’也是你叫的?”耿玉霖也正折身起来,听见她呵斥乞月儿却嘿嘿一笑,转脸冲着子建说:“还不快起来,晚了又得扣工分。”母亲的责备并没有让乞月儿往心里去,季广兰在外屋又补充一句:“愈活愈回楦!”乞月儿叠着被,嘻嘻笑着:“本来就是嘛,天还没亮就瞎折腾。他可真烦人!”季广兰说:“这能怨他吗,谁不知道躺在热被窝里得劲儿。”

    胖儿和子建睡在北炕。他俩睡觉的习惯都是爱往被窝里缩,蒙着头,乍看,看不到炕上睡着人,只能看到被子和被子上压的棉袄棉裤。两床棉被,原本是两个人分开盖的,睡到半夜胖儿嫌冷非要往子建被窝儿里钻,子建只好把两床大被叠在一起。

    子建虽然懒得动弹,可也不能总懒着不起来呀,他刚要挪出身子爬起来,胖儿忙撩起被子把子建往里裹:“哥,咱不起,饭还没做得呢!”没等胖儿把被子裹严,被窝儿被呼地掀起半爆“啪”一声,胖儿屁股上挨了一巴掌:“起不起?自个儿懒被窝儿还敢拉拢别人!”乞月儿汹汹地拤着腰。“姑姑姑姑,我姐打我屁股。”胖儿毫不示弱,“嗖”地从被窝儿里钻出来,光腚猴子似的站在炕沿上,两腿一蹬一蹬地踢着,见姑妈没反应,又迅速钻进被窝儿,脑袋缩进去,两手拽紧被角儿,在被窝儿里跟乞月儿斗气:“不起不起,就不起,气死你!”

    乞月儿抓起笤帚疙瘩在被上“噗噗”打两下,胖儿又在被窝儿里喊:“不疼,不疼,干气猴儿!”不知哪下把胖儿打疼了,“哇”地哭起来,很明显,胖儿的哭叫纯粹是一种形式。季广兰听见哭声,又在外屋嗔怪起来:“死丫头,你都多大了,啊?要是搁在早,都该找婆家啦。这可倒好,还整天疯疯癫癫的不知道愁!”

    胖儿“呼”地掀开被头,带着哭腔重复着:“就是呗,你都该找婆家啦!不知道愁!”乞月儿握着笤帚,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小屁孩儿,你懂啥是婆家?你再讪脸一个?你再讪脸,我还削你!”

    耿玉霖往胶皮靰鞡里续着靰鞡草只管呵呵笑。子建不想笑,他没那个心思,他惟一的心思就是还想睡。这热烘烘的被窝儿吸引力太大了,他实在不想起来,把棉被往上拽了拽,把头蒙起来,发出了类似的呼声。

    子建在被窝儿里微闭双眼,他对被窝儿以外的事情全然不去理会。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爸爸别再催他起来,要是能让他睡到自然醒,那才是世界上“最他妈的”事哩,至于那点儿破工分儿,谁爱扣谁就扣去吧!有那几分儿撑不死,没那几分儿也饿不死。更令他惬意的是乞月儿正站在他头直上对着镜子梳头,虽然蒙着脑袋,他还是听见撩水洗脸的声音,闻到“友谊”牌雪花膏的香气,能够感觉到乞月儿的一举一动。他决心就这么睡下去,啥时醒啥时算,睡它个地老天荒,睡它个海枯石烂。于是,子建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把冻伤最痒的部位触在炕头滚烫的褥子底下,弓着虾米腰又了一声……刚要入梦,一只冰凉的手贴在他的胸口上,他一激灵折身坐起,睡意顿消。

    “咋样,舒服吧?”乞月儿把手抽出去,嘻嘻笑着溜到外屋,帮母亲烧火去了。“又疯——”季广兰的呵斥其实并没有目的。

    子建知道自己的美梦难成索性穿上棉衣,脸也不洗推开房门径自出去,冷风扑面而来,激出了一滴眼泪。

    “你连脸都不洗……火燎腚啦?”乞月儿一溜小跑儿着撵上来。

    遒劲的西北风为严寒推波助澜,黎明前的昏暗里,朦胧可见雪线如一条条青蛇在裸露的地表上四处乱窜,这些裸露的地方比其他地方高出一些,黑乎乎的很像是鲤鱼的脊背,隆起的部分通常是漏空的,这样的地带叫“漏风地”。冻裂的缝隙很深很宽,如蛇的雪线在这些缝隙中进进出出的让人从心里往外感到寒冷。

    今天仍然是刨粪。整个冬天,他们这些弱劳力好像除了刨那些该死的土粪就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干了。

    二十几个老弱病残围着粪堆。所谓的粪堆不过室锄以后沤的一条条土龙。十几把十来斤重的十字镐七起八落刨起来,其余的人或锹撮,或手搬,把刨下来的土粪一块一块地装上牛车或装在牛爬犁上的片筐里,然后往地里送。远处的地垄随着地势起伏,绵延无尽……

    牛车装了满满一车土肥,二邋遢穿着褪了颜色、线绗在外面的大棉袄,袖着手,怀里抱着一杆没梢儿的鞭子,冻得佝偻在牛车的前耳板子上,随着车轱辘的颠簸顿着肩膀,活像个龇牙鬼。

    拉车的牤牛原本是周二嗙使唤的,现在换了老板子它也不计较,尽管它已经老了,却依然塌塌实实地低着头,伸直脖子,总像是要够着前边的什么东西,涎水连成了线顺着嘴巴一直淌着,原本壮硕的身躯现在变得摇摇晃晃,每向前迈出一步都大费一番踌躇,显得异常艰难。子建端着锹,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有点怀疑他们今世能否走到目的地去……牛车和爬犁先后返回,在地垄沟里堆起了几堆锅盖大小的黑土包,像新起的坟茔。

    天空中飘下了雪花,雪愈下愈大,渐渐的整个东荒地都笼罩在飘舞的鹅毛大雪中。远处的山峦像银色的冬眠的巨蟒匍匐在苍天之下,各种乔木赤条条地站立在严冬里,而树木之间那弯弯曲曲的,人们用双脚踏出来的山道令人生出无限敬意。

    “喂——!快,截住它——”远处,二邋遢突然怪叫起来,他那极富穿透力的叫声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只见一只貌似牛犊,浑身灰蓬蓬的动物一蹿一蹿向这边跑来,猛然发现前面有人,倏然立定,昂着头茫然不知所措地转了一圈儿,旋即又掉头向斜刺里狂奔而去。

    二邋遢丢下牛车,挥着竹节鞭子疯狂地追赶着,其他人也抓起镐头铁锨冲了上去。不知谁家的狗也汪汪叫着,气沉丹田贴着雪地向前跃动,飞速越过人群。人们更踊跃了,大呼小叫地追赶起来。

    只有乞月儿和几个年岁大的没动。乞月儿站在原处喊子建:“快回来!别追啦!你撵不上它!”子建非常兴奋,哪里还听她的,像百米赛跑似的很快便冲到了最前边。

    雪大得像棉桃儿,子建无法确定他追赶的究竟是何等野兽,万一……这个念头一闪,他赶忙放慢追赶的速度等待大家赶上来。谁知那条狗竟也和子建想到一块儿去了,它也很快跑到前爆跑出十几米,回头见众人没跟上便立在那里回头瞅,等子建上来了它又先锋似地冲上去,又跑几米后仍要停下来等,决不撇下大家去独占鳌头,眼见那野兽窜进树林不见了,这条聪明的狗向林中装腔作势的吼几声,又表功似的回头瞅着众人,气得主人狠狠颠了它两脚,它哀号着,夹尾巴躲一边去了。人们返回来继续刨粪,大伙儿嬉笑着拿狗的主人开心,气得狗主人直翻白眼儿。

    乞月儿见子建呼哧带喘地跑回来,拄着锹把气哼哼地质问他:“我这么喊你,你咋还撵?是不是你脑子出毛病啦!”虽然都没看出他的胆怯,可子建还是有些惭愧,听她这么说证明了大家都没看出来,忙找辙:“老牟不是让截住它嘛!”乞月儿说:“你就那么听他的?瞅他那猴样儿吧,能干出啥好事来?”乞月儿冷着脸,搜寻着二邋遢,没找到他的人影,又把火全发到子建身上:“像没长脑子似的,大雪咆天的不管不顾,鞋窠儿里灌得全是雪,看不把你脚冻掉才怪!”

    二邋遢憋了一泡尿,躲在背风旮旯里满怀“哗哗”撒起尿来,边尿还边扯脖子喊:“啊——!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嘶——”一股寒风裹着雪尘灌进脖领子,二邋遢一拨浪脑袋打了个冷战,倒吸了一口凉气……

    二邋遢抱着鞭杆儿颠颠儿地转过来,恰听见乞月儿在数叨他,故作难过状:“哎!怨谁呢?不怨爹就怨娘!都怪两个老东西对下一代太不负责任,把我鼓捣成这么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德行……这等倒霉相儿就该打,该——打——!”边说边装模作样地打起嘴巴来。面瓜在一旁哈哈笑起来:“瞅……瞅你那死出儿,活像栾副官要被……拉出去,,毙的熊样儿!……拉——出去!”他一甩大棉袄,模仿杨子荣毙栾平时的经典造型,揪住二邋遢的领子亮了个相儿,冷不防被二邋遢推了个腚礅儿。

    因为队里没让周二嗙去搞副业,心情不爽,见二邋遢又弄出了这等轻浮相儿,信口骂了一句:“瞅你俩都不是好得瑟——浑身穷骨头,没有二两沉。”大伙儿正嬉笑着,听见周二嗙骂二邋遢和面瓜,都觉得也捎带着骂自己,都有些不太是心思,二邋遢眨巴眨巴小眯缝眼儿,灰溜溜地赶着牛车走了。

    子建还在琢磨着刚才追赶的究竟是个啥玩意,偷偷问乞月儿:“你看清没,到底是个啥东西?”“啥东西?是你!”乞月儿也正不高兴,绷着脸“搡”了他一句:“没看清你就撵。显你腿快,还是人多逞能?”看着子建被她说得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傻狍子!”

    “干活儿!干活儿!”周二嗙也察觉大家的反感,大声吆喝着化解着人们的不满情绪。

    吾未作案让吾如何坦、坦白?

    尔还狡辩?遂将其拘留,让其慢慢交待矣。

    某有口难辩,没咒可念也,乃汪然出涕,连连掌嘴道:吾活该,吾活该,谁让吾与人修锁糊弄人耶?

    拘留数日,传讯若干,少不得又是以脚踢其腿,让其站好之类,然,某皆矢口否认,后所幸真贼子东窗事发,遂将其释放也。

    尔道真贼子何许人也?乃王会计之女婿矣。尔可记得王会计数款之时,突闻院中秫秸垛内有异声乎?此即其婿潜伏其中也。那锁之性能这贼子早已清楚不过,趁其岳父往菜园浇肥之时,即窜将出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偷之得手,溜之乎也。那贼子用所盗之款大方购物大肆吃喝,村人察得,乃告发,不及三审,遂交待焉。

    某大戚,发誓曰:吾再不修锁也,技术性的东西不好研究。遂爱上了集体劳动,尤喜修水库或造大寨田之会战也,且人愈多愈积极参加,干劲冲天。其与人一起干活时,常提醒旁人:某月某日某时,吾与尔一起劳动也。

    这不假。如有人问起,尔可与吾作证乎?

    ……

    以上便是面瓜的“成名作”,后面是好友耿子建狗尾续貂,风格也尽量保持一致,却增加了很大的玩笑成分,足可以收进《笑林广记》了:

    ,尔乃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若有人问起,吾与尔作证即是,只怕到时记不住也。某遂将每日所做之事,记于小本之上,还特别标明与何人在一起。另赋五言绝句一首:

    集体劳动好,

    有人能作保。

    若再把盗失,

    找不到咱了。

    后某与王会计三女于劳动中自由恋爱,那王会计亦有愧疚及补偿之意,遂应允。欣喜之余,某又赋七言诗一首:

    集体劳动就是好,

    能把爱情来寻找。

    单独活动则不行,

    不管多么有水平。

    这便是乞月儿所说的“以脚踢其腿,让你站好”的典故,故此捣了面瓜的软肋。过了老半天,面瓜才缓过神来,大声吆喝起来:“我说,社……社员……同志们呐,歇……歇口气儿吧,都……过来,抽……抽袋烟!”早已不怎么正经干活儿的社员,干脆扔下工具扎成一堆嬉笑着抽起烟来。

    周二嗙一下子成了光杆儿司令,现在见连个助威喝彩的人都没有了,心里很是不满:“活儿没干多少,净闲扯犊子了!”耿子建转身搭腔儿,说:“干多少是多?抻悠着干呗,这么多活儿又不是一天就能干完。”周二嗙说:“耍嘴皮子,你们这些人一个赛一个,一个比一个来精神,一干活儿就都打蔫儿了!”面瓜说:“这天,天寒地冻的,你就别……太较真儿了。有点活儿……干,就……就比蹲墙根儿,晒……晒太阳强。”

    二邋遢也趁机凑过来发表自己的看法:“要我说啊,像这个天儿排练个节目啥的可不错。男男女女围着火炉子,有说有唱的,多得儿呀!”见没人响应,他去问周二嗙:“今年不成立个宣传队,宣传宣传三中全会啥的呀?”周二嗙不耐烦了:“去去去,你离我远点儿!你们这些玩意,还有没有一点儿正调?”

    二邋遢一味地说:“要是成立宣传队,需要我干啥,尽管说一声!”周二嗙说:“你好好干你的活儿比啥都强,哪来那么多闲心!”二邋遢嘿嘿着,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农村嘛,也就是敲个锣打个鼓啥的还热闹点儿。再说,屯上这么多小光棍儿,不成立宣传队咋把爱情来寻找?”面瓜说:“这……不假,经验之……谈,值得重视!”子建说:“我赞成你的观点。老徐,你好好溜须溜须我,到时候我推荐你上宣传队。”面瓜说:“你……你……还别小瞧我。到时候,我……去唱角儿,肯……定没……问题。”

    周二嗙见愈扯愈没边儿,忿忿地说了声:“屁吧!”低头看了看串在裤腰带上的手表,拾起棉袄拍打两下,抡一个半圆穿好,还用那根红电线把腰扎紧,好像怀疑他那块东风牌手表的准确性似的,又仰脸看看太阳看看炊烟,再环顾一下群山,冷不丁儿朝身边的人,更主要是朝正往远处送粪的人发出一声号令:“家走喽——!”

    这一声呼喊最动听,不仅宣告了冰天冻地里饿着肚子抡大镐的苦力活儿暂告结束,更在于这三个字的韵味十足。

    周二嗙喊出的“家……走……喽”这三个字,“家”和“走”无疑是句子的主要成分,要着意强调的“喽”字不过是个语气助词。

    周二嗙自然不会懂得什么是语法和修辞,他处理句子的主要成分“家走”两个字只是一带而过,而把全部感情和气力都用在了“喽”字上。他的音域相当宽阔,“喽”的发音在喉咙里是震颤着释放出来的,一出口就了高音阶,在高音阶里坚持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突然一转,开始下滑,再下滑,及至音尾,在无穷的变化里绵长不绝,和大山的回音组起了多部轮唱:“家走喽——!”“家走喽——!”“喽——!”“喽——!”

    子建在空旷的回音中,兴奋地把十字镐高高举过头顶,像个胜利者一样欢呼着:“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二邋遢也不甘示弱,把拇指和食指含在嘴里,打了一个悦耳的唿哨儿,哨音融入到“喽”字那不绝于耳的尾音里,在旷野林间回荡,长鸣不衰、荡气回肠……

    风刮得树梢发出尖利的哨声,子建进一步体会到傻狍子不该追,棉鞋里灌进的雪刨粪时融化了,现在,运动量小了棉鞋冻成了硬壳儿,脚趾头不敢活动,疼得像被猫咬了。他不敢让乞月儿看出来,怕她再埋怨,绷着腿咬牙坚持着,恨不能一步回到家,而乞月儿始终不紧不慢走在后爆像个督战队员。

    子建脚上的冻伤有几处已经溃烂淌出黄水。季广兰端进来半盆冻土豆,用菜刀费了好大劲才切开给他搓冻伤,乞月儿没进里屋,趟着雪从园子里折了一把干辣椒秧放到锅里煮水。

    子建的脚被季广兰搓得冒出热气,了许多。见乞月儿把辣椒秧水端到他脚前,没话找话地说:“你回来得也挺快……”

    乞月儿不看他,气哼哼地挽起他的棉裤,说:“咋不把你脚冻掉呢!”她嘴上说着狠话,手上的动作却是小心翼翼的。子建不小心把脚踩进热水了,倒吸口气,忙抬起来搭在盆边上。乞月儿抬头望了他一眼,分明流露出无限痛惜的眼神,嘴上却说:“该!烫死你得了!”

    季广兰端着热腾腾的酸菜汤和一盆贴饼子放在炕桌上,说:“这究竟是咋的啦,就不会有点好腔儿?……盛饭吃饭!”乞月儿委屈地说:“谁叫他不听人家话啦?活该!再瞎折腾,就得把脚烂掉,变成个瘸子、拐子才好呢!”

    乞月儿用毛巾把子建的脚包好盖上棉被,盛了一碗汤往子建面前一蹾:“吃吧!吃饱了追傻狍子好有劲儿!”子建搭讪着:“二邋遢跑得也挺快,像头野驴!”季广兰不知女儿为什么发火,嗔怪道:“两个前世的冤家,咋成天像两头拴不到一个槽子上的叫驴,见了面,不是踢就是咬的,有啥话就不能好好说……你们俩哪来的这么大仇哇?”

    子建感觉好多了,可还有些发痒,又悄悄在炕席上蹭起来,不想一抬头,正看见有一颗眼泪从乞月儿的眼角里滚出来,子建不禁心头一热,一脚踢开被子挪到桌前大吃大嚼吃起来。

    胖儿爬上炕,扬脸儿悄声问:“哥,咋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