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单元 春暖83

作品:《大地苍生

    还不到中午,耿玉崑便一再催促二娘,让她赶紧拾掇跟他去车站接子建两口子。食杂店老板还没见过这老两口一块出来过,觉得新鲜待问明缘由,忙把板凳和茶水摆在树阴下,招呼老两口坐下来让他们边喝茶边等。

    耿玉崑愈来愈频繁地揉起了眼睛,不时仄起耳朵倾听,嘴上的小烟袋已经熄灭,口水顺着烟杆儿往下滴落在鞋面上。他的脑子里已涌满了许多东西,场景、情绪、幻象在午后的阳光下合而为一。

    汽车停在站点上乘客依次下车,二娘搀着耿玉崑热切地迎上去。

    戴筠感到眼前的场景画面感很强,首先映入眼帘的盛玉崑。她见过这样的老人:在电视里见过,在画报刊物上见过,在稠人广众的场合见过。这位老人,让她想起了罗中立那幅著名的油画。

    耿玉崑饱经沧桑的面孔花容绽放,他用腋窝夹着拐棍儿老远便伸出了臂膀,高兴地说:“可算到啦!”耿子建紧走几步搀住他,把戴筠介绍给大家认识。

    戴筠见一位穿戴利落的老太太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便冲着她笑笑。耿子建说:“这就是咱二娘!”戴筠问候道:“二娘,您身体可好哇!”二娘连声说好。见戴筠把手伸过来一时却没了主意,慌手慌脚地不知所措,仰头去看戴筠的脸,想伸手去摸又觉得不妥,举到半空扑打起戴筠的衣服来,不住声夸奖:“看看我家天赐媳妇这模样儿多体面,皮儿白肉细水豆腐似的。再瞧瞧这美人痣长得也俏皮……只可怜老三这个短命鬼,他要是还活着该多高兴啊!”

    女人的眼泪总是比话要来得快些,耿玉崑见老伴儿流眼泪连忙制止,说:“你这老婆子,刚见面就哭天抹泪儿的让孩子们心难受。快快快,回家,麻溜儿回家!”其实,二娘的眼泪有一半是因为看见戴筠嘴角上的美人痣勾起了她对耿红柳的怀念。旋即二娘又喜泪涟涟,忙不叠地说:“对对对,快回家!……二改子,快跑!回家告诉你爸、你爷,说你子建大爷和大娘来家啦!”

    戴筠见二改雀跃着跑了,悄悄掐了耿子建一把,问:“二娘说那孩子叫我什么?”耿子建解释道:“叫你大娘,就是伯母,东北的叫法儿……”戴筠只是笑,耿子建知道妻子又在作怪。

    耿玉崑说:“听说你们要回来,你二娘和你那些姊姊妹妹的把该预备的都预备妥妥的啦。光是被褥就晒了好几遍,该浆洗的也都浆洗了,这两天比两年都熬人……”二娘说:“你看你二大爷现在学的,老来老来还倒学起编瞎话儿了,自个儿盼侄子不肯说还生要编排别人。”耿玉崑胡子翘翘着:“我咋说瞎话啦?我说的这些是不是实情?”耿子建朝二娘挤挤眼睛,说:“我知道,我二大爷向来不说瞎话儿,都是真的!是不是呀,二大爷?”大家说笑着,簇拥着下了马路。

    耿玉崑在戴筠的搀扶下行赚虽不习惯却乐意享受着这难得的亲情,扭脸跟耿子建搭话:“才刚儿那孩子,你兴许不认识。”耿子建问:“谁家的?”二娘说:“是长贵的二小子,叫二改。大的叫大改,大号叫徐改革,这小子叫开放。大改可是个搂钱的耙子……”她忽然狐疑起来,问:“应该跟你们一趟车呀,昨天下晌去给牛马行市场送鱼……咋没见着这崽子下车呢?”

    耿玉崑说:“我好像看见他下车了。不知道今儿个是咋的了,鬼嗖的,像是怕见人。”二娘说:“八成是见不得生人!”耿玉崑说:“他见不得生人,谁信!”

    耿子建想起来了,那个在候车室跟人拌嘴的年轻人,心里说:是啊,那小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车站的空地上,摆着卖李子、海棠、香瓜还有蘑菇和干鱼之类的小摊子,见玉崑接到了子建两口子,都热情地围过来打招呼,耿子建也跟他们寒暄。那些不认识子建的小摊贩们都放下生意打量他们,耿子建友善地跟他们点头打招呼。正在寒暄之时迎面又走来了几个人,二改在前头引路,徐长贵、牟二邋遢把耿子建手中的行李接过去,相互握手拥抱起来。

    耿家两扇黑漆大门洞开,一个扎着羊犄角辫儿的小女孩,探头看到耿子建他们走近,忙跑回屋去报信,等在屋里的人都涌出门来迎接,也有忙着架火烧水没出来的。

    长贵针锋相对:“是不是今,今儿个,风……大,把你舌……舌头吹歪歪啦,说话……话咋那么不负责任。修修修修路就为了砍树哇?你……你眼睛瞎啦,还是长裤兜子里去了?要是没有新……修的公路,你你你小子能养……养好几辆大汽车跑运输?这不是修公路带来的好……好处哇?”

    二邋遢慢条斯理地说:“这倒是不假。可我眼睛没瞎也没长裤兜子里,我要真瞎了就不烦心了。你也不是没有看到,大汽车没黒没白往山外拽木头。这可倒好,公家明着砍个人暗着砍,照这么个砍法儿,骸不出三年,这方圆百十里就都成了秃山了,东荒地可就真成了名副其实的蛮荒之地啦!”

    大改忍不住插话责怪父亲说:“就是呗,你大小也是说了算的,就不能跟上级反映反映,人家别的地方都讲究保护环境,发展绿色生态农业了,而咱这还在盲目砍伐。树都砍光了,造成水土流失不说,光顾眼前建了几个小工厂,安排了几个人进厂当工人,村里得俩钱儿,你就没看见工厂把废水废渣直接排进了箭杆儿河……我都好几年没看见河里有鱼了。照此下去,我看你将来咋向子孙后代交代?”徐长贵横愣了一眼儿子:“站,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你一天到……到晚就知道说风凉话,那是你你你老子管得了的吗?还……还绿色生态农……农业。”大改说:“要是连这个都管不了,不如干脆让贤算啦!”徐长贵一怔:“让……贤?让给你?”

    大改说:“我也不是干不了!”二邋遢有点儿起哄的意思,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看行!”徐长贵看出来了,说:“看,看热闹不怕事大。你看行,行……个屁!你……知道老,老百姓都想啥?上下级关系怎……么平衡?黄,黄嘴丫子还没褪净呢,就想……搞政治,逞,逞强!还还青……青出于蓝,胜……”

    耿子建见爷俩说话要下道,说:“大改说得有道理啊,一旦植被和生态环境遭到破坏,可不是十年八年能恢复得了的。你作为基层的人大代表,有义务向有关部门反映。”

    长贵听耿子建也这么说,一脸无奈:“天赐啊,你是高……抬我啦。我,又何尝不不不想反映呢,这这里面复杂……得很。要不是当初,二大爷抬,抬举我,他说干……不动了,非让我接班,我才不遭这个洋罪呐!过,过去搞计划生育,整天围,围着老娘们的屁,屁股转,得……罪不少人;现在,更成了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儿受气。”他朝儿子一努嘴:“你都看见了,他,他都挤兑我……哎!烦,烦心事就,就没,没断过。要不是碍于二大爷的情面,我早就猪,猪猪八戒摔耙子,不伺候(猴)儿了!”

    耿玉崑端了一瓢咸鸭蛋从仓房出来,听见长贵说怪话,举起拐棍儿骂道:“小兔崽子,你他妈拉个巴子的又在那胡吣吣啥哩,不怕我揳你。”徐长贵一回头,见耿玉崑举着站在他背后,忙说:“呦,老爷子,对,对不住,我没看见您老人家。”徐长贵夸张地去捧耿玉崑手中的鸭蛋瓢:“当,当心,别别打了……鸭蛋,怪,怪可惜的。”

    “去去去!一边待着去,虚头巴恼的,不用你!”耿玉崑知道他在作怪,端瓢进了屋。

    耿玉崑把鸭蛋放在锅台上,见大锅里正炖着鱼,满屋盈香。对长贵媳妇说:“千滚豆腐万滚鱼,别怕费火,多咕嘟咕嘟才入味儿。”长贵媳妇把一绺娇绿的芭蒿放进鱼锅盖上锅盖,耿玉崑转身进里屋给耿玉峰的灵牌上香去了。

    徐长贵目送着耿玉崑的背影,看见戴筠站在门口掌心合在一起抵着嘴唇听他们说笑,不好意思地咧咧嘴,接着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耿子建莫名其妙的问:“想起什么来了,把你乐成那样?”徐长贵说:“你们,还,还记得那……年,老爷子闹出的笑,笑话不?”听长贵提起了这档子事,都忍不住跟着大笑起来。徐长贵对二邋遢说:“你,你给天赐媳妇讲讲,天赐知道,他媳妇不,不知……道。”又指着二邋遢对戴筠说:“这老,老两口儿老有节目了。我说太太太费劲——让他给你讲……讲!”

    耿子建知道他们要讲的笑话——

    1971年,公社召开党委扩大会,白凤鸣向全体党委委员和列席的各大队党支部书记传达了中央文件。散会后,耿玉崑回到家已是深夜,正待脱鞋二娘醒了,眯着眼问:“又开啥会呀,这么晚才回来?”耿玉崑心不在焉地回答:“林彪改名儿了。”二娘问:“不就是改个名吗,还值得这么劳师动众的。改成啥名儿啦?”耿玉崑说:“改叫林贼了。”二娘睁开眼睛:“呦,原来的名字不是挺好么,咋改成这个名了?多难听!”耿玉崑说:“谁说不是呢。听说林彪要叛逃去苏联,飞半道儿上从飞机上掉下来,摔折了三叉骨(三叉戟),中央才要给他改名儿。”二娘问:“哎哟!那么大的官儿说不要就不要啦?”耿玉崑说:“可能‘老毛子’给的官儿更大呗!”二娘问:“三叉骨摔折了,他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耿玉崑说:“那有啥不能过的?和他儿子轮流过(林立果)呗。”二娘问:“轮流过?他咋有那么多儿子?”耿玉崑说:“那咋没有?有!听说他老婆一群(叶群)呢!”二娘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噢,那……他是该改改名儿!”

    政治笑话——一个人心向背的晴雨表。听着二邋遢绘声绘色的演绎,戴筠在心里发出一阵感慨,随即也忍不住笑了。二娘挎着一筐豆角儿从园子里出来,听到二邋遢讲说当年的笑话,嗔骂道:“还不是你们这帮兔崽子编排出来安在我和你二大爷身上的?再说,那昝谁知道林立果叶群是哪窝儿的呀?天赐媳妇,别听他们胡吣。这帮浑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一天到晚的,没个正行儿!”戴筠听她这么说,拥着她的肩膀从她头上摘下一片豆角儿叶,二娘也跟着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