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作品:《亲爱的罪人

    匡敏敏去了海南。

    她从机场乘车直奔码头,然后重金租了一艘快艇到了事发现场。

    只见茫茫的大海中央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小岛,四面海风萧瑟,洪波涌起,惊起阵阵涛声,一只落单的海鸥嘶叫着从半空中俯掠而过,景色看上去十分萧瑟。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崖顶。到了上面才看清,原来已有人先她一步来到这里。

    说起来她们姐妹已有十来年没见了,原本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加上那一夜之后,她们几乎很少往来。

    她差一点儿没认出是匡再再。

    她记忆中的这个妹妹,虽不是贺清持那样天香国色的美人,却也明丽端庄,娇俏可人,断不是现在这样干枯瘦弱,憔悴苍白地坐在轮椅上,形状行将就木。

    她不觉轻轻地眯了眯眼,慢慢地向她走了过去,低声地自语道:“原来是再再啊!”

    轮椅上的匡再再微微扯动了下嘴角,大约是想要冲她笑一下,但因身体虚弱,反而笑得如同哭一般,只听她声音嘶哑地唤道:“是八姐啊!”

    匡敏敏看着她枯槁干瘦的形容,忽然间觉得是那样的心酸。

    还记得那个人留在匡家做客的那一天晚上,她穿着玫瑰色的绮艳华丽的旗袍,画着精致得体的妆容,俏生生地站在他的门前,目光坚定地看着她道:“八姐,我是不会后悔的!”

    她当时是那样的生气,一脸悲愤地看着这个妹妹说:“再再,我们不是货物!”

    可也差不了多少的!在他们这个极度重男轻女的大家族,光叔伯兄弟就有十八个,且各个如狼似虎,匡家纵有再多的资产将来也分不到她们这些女儿头上,更何况,她还是个偏房生的不受宠的女儿。

    她的亲生母亲夏玉楼原本只不过是一家赌场里的女招待,后来无意间被他的父亲看中,一直养在外头,直到生了她和她弟弟两个孩子以后才被接进匡家,而那时她都已经八岁了!她的母亲原本就不是什么聪明人,更没有读过什么书,用她自己的话说,她这辈子唯一的本事不过就是伺候男人而已!所以她把自己的女儿也教得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匡再再她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

    她知道自己笨,但是不甘心!她觉得她的母亲说的对,她不像她的八姐,聪明、大胆、漂亮、有学问,又有一个出身富贵的正室母亲可以依靠。她唯一的资本不过是自己的这张脸和这副身体,既然这样,与其等待别人像货物一样将她待价而沽,不如自己把握机会!

    虞家的二少爷来匡家做客的那一天,匡再再不过才过了她的二十岁生日。虽然是个整寿,但偌大的匡家除了她的母亲似乎没人记得她的生日,就连她的父亲也忘了!有时候她甚至要怀疑,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她究竟哪一天生日!

    那一天,她记得她养在房中窗台上的兰花难得地开了花,而她的祖母也难得地抽空召见了她和她的姐姐敏敏,告诉她们,纽约虞家的二少爷要来家中做客,要她们务必好好地梳妆打扮,千万不要失礼于他。又说:“虞家的二少爷还未结婚,我听说他的父亲最近正在四处帮他物色人选,你们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要是谁能嫁入虞家,谁就一步登天了!”

    她不知这虞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家,但知道祖母的这些话其实并不是对她说的,比起她聪明爽朗、如玫瑰花一般明艳动人的姐姐,她实在就如同那盆养在她房中的兰花一样,漂亮也是漂亮的,只是难登大雅之堂!而且她早已和印尼华商傅家的少爷订了婚,这傅家是做塑胶发家的,在印尼也很有些威望。她是见过那个傅以良的,虽不如虞光霁来得光风霁月、高贵优雅,但,也算是一表人才。

    那一天匡家来了很多客人,包括被众星捧月般捧着的虞光霁还有特地被请来陪客的傅以良。老实说,看着人群中谈笑风生的傅以良,她心中不是没有一丝安慰的。只是很快,这安慰就被她的嗣兄亲手给击碎了。只听她得兄问道:

    “以良,听说你那小甜心最近又给你添了个女儿,怎么,难道你还打算将她养在外头吗?”

    她当时如遭雷击,一下子就呆在了原地!好半晌,忽明白过来,为什么凭她这样一个出身能够攀上傅家了!她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餐厅、走进花园的。她抱着双膝将自己缩在花园一角的玫瑰花下,缩得紧紧的,偷偷落泪,正顾自伤心,忽听耳边有人说道:“这么可怜啊,把自己偷偷藏在这里哭?”

    她惊慌失色地抬头,就见那开得正灿的玫瑰花枝旁站了一个男人,那男人手持一方素色丝帕,微微弯腰,笑容可掬地看着她。

    一直到后来,直到他遇见了贺清持,她常常常常会想,现在的他会不会也常常常常后悔,后悔当年因为一时的恻隐之心,轻率地就将妻子的位置送给了她。

    她一直是怯懦而自卑的。这自卑等遇见贺清持便一下飙升至顶点!她从不知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她是那样的美,美到连全世界都舍不得不温柔地对她。

    她想,若她是虞光霁,也必定会后悔的,后悔那么轻易就将婚姻许给了另一个人。如若不然,他至少还可以理直气壮地爱她、追求她。

    谁知道有一天,就会突然遇见那样一个人呢!

    他并不是个专一情深的爱人,但,绝对是个温柔体贴的丈夫。十年婚姻,他一直巍峨如山,岿然屹立在她身后,供她倚靠、景仰、膜拜,有了虞光霁,那十年的匡再再活得矜贵无比!

    她并不要求他必须要对她专一和忠诚。多收了三五斗的庄稼汉还会常思易妻,何况虞光霁这样的男人?纵观她身边的亲戚朋友,几乎没有一个男子不是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男人偶尔逢场作戏,并不值得放在心上。

    至少,她在嫁给他的十年里,从没有因为别的女人而感到一丝委屈。他将她保护得妥帖而安全,沉默而尽职地履行着丈夫的责任,她安逸地待在他的羽翼下,风雨不侵!

    她应该知足的。

    直到他遇到贺清持。他开始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原来当一个男人真正爱上一个女人,也是可以这样焦躁不安的,如同毛头小伙子一般。

    她不知该怎么安抚他。事实上她害怕极了!夜里做梦都怕他会对她说那两个字!她不知自己能够抓住些什么——他原本就从不属于她的。

    怎么办呢?

    这恐惧在听到佣人间的传言时一下子就变得无法抑制!她是知道虞振兴一向不喜欢她的。

    她惶恐难安地找到了母亲,母亲立即咬牙切齿地教她:“好好地给那女人一个教训!”

    她一定是疯了,才会听了母亲的建议。是的,事实她真的不聪明。

    她这一生做过的最聪明的事,不过是在那个安宁寂静的夜,勇敢地推开他的房门走进去而已。

    她从没有想过要谁死,但裴仲衡却因此而送了命。他怒气冲冲地冲回来找她,她惶恐地哭着跪在地上求他:“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他双目赤红,冷冷地笑着,瞪着她道:“你是不想失去我,还是虞夫人的位置?”目光是那样的仇恨、那样的鄙视,他从不曾那样看过她。

    她当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一直到现在,时光悠悠过去二十五年,他离开虞家二十五年,她也在虞夫人的位置上坐了二十五年,真正生不如死!

    她多么的不甘心,求绍琮到国内找他,求他回来见她,只不过是想要他安安宁宁地坐在她身爆听她认真说一句:“我是不想失去你!”

    然后再听他答一句:“哦,是这样啊再再,是我错怪了你。”

    “再再”,她永远也不可能,再也不可能,听到他这样叫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