矩桥粟

作品:《朝歌箓

    沬都城内升腾起缕缕炊烟,几只鹰隼在天空中盘旋,闾巷之中只偶闻父母唤儿吃饭之声,又惹起几声鸡鸣犬吠。东伯侯莘闵清晨已下令都内戒严,并派军士四处招贴布告,百姓不得无故群集,东西两市的市场酒肆都已奉命打烊歇业。平日里贵族雅士群集的稷山居,今天也难得冷清得很。姬考在沬都生活日久,早就养成黎明即起、梳洗洒扫的习惯,奈何今天客少无事,闲极无聊,只能抚琴自娱。姬考手下散漫地拨弄着琴弦,弹出的宫商角徵羽清商清徵,杂乱而无章法。此刻虽然安居室内,姬考心上却不免惴惴,担忧城外父亲兄弟的安危。其实自从姬考十四岁入质沬都起,已经漫漫十载,每年也只有父亲来沬都朝贡的时候才能相见一面,兄弟姐妹更加少有接触。于他而言,稷山居里的这些来自周国的仆人杂役或许更像是家人,不仅朝夕相处,相互照应,而且在沬都这个繁华世界里,唯有耳畔这些粗粝的西服乡音,提醒着姬考不要忘却苍翠岐山下的纵横阡陌,夕阳下渭水河畔摇曳的蒹葭,让姬考铭记自己耻辱的质子身份。质子者,多是方国中不得宠的公子,如同敝履一样被弃置在异国他乡。姬考虽是周侯长子,无奈母亲只是父亲姬昌在沬都为质时所纳的一个滕妾,按照周方立长不立幼的风俗,姬考自然是父亲爵位和封地的天然继承人,可惜母家实在势单力孤,只是沬都一国人而已,所以父亲在姬考十四岁的时候将他送到沬都为质,让他远离周方宗室们争权夺位的漩涡中心,还可以就近得到母家舅父们的照顾。离开岐都那天的情景,姬考记忆犹新,那是在一个落叶满地的秋天,晨露折射着黄灿灿的阳光,远处一片薄雾里的母亲在默默啜泣,同母弟姬鲜仰着肥嘟嘟的小脸,拽着自己的衣角问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一起玩耍?”

    从西岐到沬都旅途的何其漫长,计有一千五百余里,父亲率领周方的朝贡队伍先乘车南行到渭水河畔的盘龙渡口,然后换乘船舶,载着黍粟、鼲裘、旃罽、麻沸、垂棘之玉等等周地方物的龙旂大车也一并上船。龙旂是周方的朝贡用旗,旗杆悬着一枚拳头大的铜铃铛,旗帜上画的是两龙相交纹样。乘船顺渭水而下,舟行一个时辰最快能有六十里地,不一日便行到豳国境内,黄昏时刻船队开始驶入浩浩荡荡不见涯际的黄河,父亲便命朝贡船队先到风陵渡口泊船食宿一夜。次日,在一片朝霞里,船队从风陵渡出发,顺着黄河水东行,穿过崇国的高山峡谷,午时的时候船队便行到大商的邦畿之地,眼界忽然变得豁然开朗,真的是沃野千里而不见所止。船上的周人都啧啧称羡,无怪乎商人为天朝上邦。大商邦畿地势平缓,黄河水流缓了许多,船队又行了大约三个时辰,黄河开始转折北上,这里离有万邦之都之称的沬都已经很近了,父亲于是命众人仔细检查朝贡的方物。黄昏时刻,船队已到了沬都的朝歌渡口,卸下朝贡所需的方物后,父亲率众人先住进驿站,洗漱沐浴,准备明日入朝。姬考则被前来迎接的宫中黄门带着直接入都,在宫内漱洗一番之后,时理诸方国质子事的次妃召见了十四岁的姬考,见他生得聪明可爱,应答从容,便命他入太庠为帝子衍侍读,从此开始了在沬都为质的生活。一路上父亲和姬考谈古论今,从轩辕大战蚩尤开始,讲到尧舜禹汤,在风陵渡口又语重心长地讲了当年吴伯泰逃于淮夷以避祸的故事,还讲到父亲昔日在沬都为质的经历。这些年来,姬考常常自我警醒,没有随着其他方国的质子放纵自我,去玩弄声色狗马,反而留心于学问,结交不少大商的贤人雅士,其中有引为至交的胥余,也有颇有文学之名的帝子衍,渐渐在沬都这个精英荟萃的地方有了才子的声名。

    父亲的音容笑貌始终让姬考萦怀难忘,每年周方朝贡的时候父子都可以相见一面,但这次朝贡期间,先是大禘典礼的帝否之难,又续着朝廷之上的祓斋之争,东伯侯莘闵紧接着闭城逼宫,如今父亲兄弟皆随商帝车驾于都外,始终没有机会相见。自诩为的大商第一闲人的帝子衍,前日来稷山居相聚的时候,说道父亲和兄弟在朝廷上的情形:”姬发身高八尺,可谓硕人,美姿仪,举止温文尔雅,颇有乃父的风范。姬旦则面黑如炭,髭须生的满脸皆是,膀肥腰圆,举止莽撞,行动十分的粗野卑鄙。看你们父兄三人的样子,真想不到姬旦竟是你们的家人。”姬考心中暗笑,说道:“不足为奇。在周方我们父兄三人实为异类,姬旦才是我们周人崇拜的英雄模样。“子衍吐了吐舌头,表示不能相信,毕竟他在沬都所接触的周人都与殷人一般,整洁而文明。

    此刻已经午时了,子衍还没来,姬考心想宫中肯定有大事留住了,以子衍的心性,在宫中呆着拘束如同坐牢。子胥在都外营中,子衍在宫内亦不得脱,真不知目下形势如何。况且今日有令城内百姓无事不得走动,街衢上往来的尽是些东服来的兵士,也无从打探消息,更令姬考平添一份烦乱。这时稷山居会计姬卮在外叩门求见,琴音戛然而止,姬考收了琴,命姬卮进见。原来姬卮来与主家核对稷山居近日采买的名录,只见在一尺见方的布帛上整齐地写着几行文字:

    周、崇的菽粟一石,金十斤九两

    西戎的羊羔三头,金十三斤又二两

    孤竹国所产的豚一头,金一十四斤又六两

    藁城所产的美酒十罍,金二十斤又十两

    各色时蔬共计一百斤,金十斤又十三两

    如今在大商人们皆以铜作为货币,便捷贸易之用,俗称之为金。昔年夏后氏曾以玄贝为币,现如今已经废置不用,世人皆逐铜臭。姬考细细地核对了一番,因连日的阴雨,时蔬价格较前阵子有不小的上涨,奇怪的是粮价倒还稳定。姬考问道:”姬卮,粮价何故没有俱涨?”姬卮回道:”主家有所不知,前几日因矩桥太仓所储备的部分陈粟受潮,兼任大司农的东伯侯命士兵运了一些陈粟到市面上贱价售卖,所以粮价才未随着他物同涨。小臣贪便宜也去买了一些,感谢长生天眷恋,咱买到的都干爽得很呐!”姬考心下立刻明白了,看来莘闵并非坊间传说的有勇无谋之辈,他早有谋划闭城逼宫之事,所以才谎称太仓粟受潮而提前贱卖,借以稳定粮食市价,来稳定民心。

    这时突然有一名大商斥候打扮的军士破门而入,跌跌撞撞地跑到稷山居的后堂中,见到正坐在榻上的姬考和姬卮,乞求道:”公子,救在下一命吧!上帝会保佑你的。“姬考问道:“你可是为城外传递消息?”那人回道:“我乃沬都殷师的斥候,受命探知城内消息,不慎被发觉,正被逆贼莘闵的走狗所追杀。还望公子给一条生路!大恩大德,我永谖不忘!“姬考对姬卮使了一个眼色,姬卮起身领着那名斥候奔后门而去。两人前脚刚走,东服的士兵后脚便至。因这稷山居名满沬都,兵士也不敢十分造次,他们中一个十夫长模样的头领近前先作一揖,然后问道:”公子,可曾见一名叛兵入室?“姬考拱手还礼,回答道:”见了。“那十夫长赶忙问道:”去向何处了?“姬考冷笑道:“就在此处,还不止一人。”那十夫长四下张望,并不见叛兵的踪影,摸不到头脑,问道:“公子何意?”姬考怒道:“莘闵闭城逼宫,大逆不道,必得上帝天谴,你们追随于他,不是叛兵,还是什么?!”那些商兵个个来自东服,都是饱经沙场之士,哪里受过他人这等言语羞辱,纷纷拔剑欲要与姬考决斗。那十夫长反倒冷静,说道:”速速收了兵器,我等有命在身,叨扰公子了,有所得罪,还望见谅。“说完,就领着众兵士径直从后门而追去了。说完,就领着众兵士径直从后门而追去了。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的,姬卮才浑身湿漉漉地回来,还没进门就是一股恶臭先扑鼻而来。没等姬考开口问话,姬卮笑嘻嘻地说道:”小臣带着那斥候钻狗窦,下窨井,领着他从沬都下水道出城,此刻怕早已在城外营中了。公子且放心吧!”姬考捏着鼻子说道:”你还不快去换洗,再多待一刻,恐败了这稷山居的文雅香氛。“姬卮拱手退下。不知不觉时已正午,姬考长舒一口气,心中如释重负,缓步挪到窗前,双手用力推开窗户,满满的阳光立即涌进房间内,春风荡漾,周身如同新沐,这才发现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漫天的柳絮。( 朝歌箓  http://www.agxs6.com 移动版阅读m.agxs6.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