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比干

作品:《朝歌箓

    郯乙末双手奉着有莘氏的赤羽使节恭敬地站在后堂,东伯侯莘闵扎挣着从坐席上起身,原来鬯酒的后力发作了,在侍从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踱到郯乙末面前,从他手中取下使节转交给比干。莘闵重重拍了一下比干瘦削的肩膀,醉熏熏地说道:“太师,商帝逊位之后,我定保举你为大司农。比干面色冷峻,不置可否,转头对子咸说道:”三百六十位登名民,现在都中的有几何?“登名民是当年大禹在会稽山盟会万方诸侯时,奉上帝的启示选定的三百六十位先民,登名民的身份,父死子继,万世不易。凡是国之大事,尤其是祭祀上帝和战争,必得召集他们相商。纵使夏后氏已失其国,登名民的制度至今并未废弃。事实上商人的先祖契正是当年大禹亲自选定的三百六十位先民之一。子咸伸出肥嫩得几乎看不出掌纹的手掌,用手指掐算了一番,说道:”大邑商、东服、邦畿的登名民被我尽数留在都中,大禘典礼之后南服和西服的登名民散去三十人,另还有十人在城外阵中。“比干脸上泛出一丝异样的笑容,对莘闵说道:”既如此,我便即刻出城。还请让郯乙末为我此行的副使,不知道东伯侯可否割爱?”莘闵此刻酒力发作,头痛欲裂,满口答应比干的请求,好让比干早点出发,自己也能回榻上休息。

    比干离开后堂,前殿里的众人东倒西歪地醉成一片,几个手提兜鍪的武人在中厅里手舞足蹈,嘴中哼唱着不知何处的乡曲,腔调呜咽,悲从中来。商人风俗嗜酒,酒后往往痛哭高歌,非此不能尽兴。比干早已习以为常,携着赤羽使节,待在城楼上等候郯乙末一同缒城而出。之前那个惨白的太阳,此刻变成了炙热的火球,烘烤着大地,地气蒸腾,扰拂着护城河畔垂柳的枝叶,惊吓了在河畔草丛中游戏的一群鹧鸪,几声不安的啼鸣沿着水面浮过来。等待是最磨人的酷刑,比干轻抚着缀在使节上的红色羽毛,阳光下的羽毛鲜亮蓬松,不知其浸润过几多英雄的碧血。有莘氏源流于东夷,有莘氏在初祖少昊的时代,曾经为掌管四时的凤鸟氏,其后人便以凤鸟为其族徽。据说这赤羽使节上的羽毛乃是取自神树桃都木上的神鸟。上古传说有两棵神树,一名桃都,一名扶桑。桃都木上有一神鸟,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它第一个啼叫,天下的鸡都跟着啼叫。郯乙末的身影还没出现,想必安排缒城的事宜要费点时间。望着手里的赤羽使节,比干心里泛起一丝苦涩,不禁想起大商的白旄使节。当年高祖王亥首作服牛,将牛驯化为家畜,农人可以之耕田劳作,商贾可以之负重而四海贸易,天下皆得其利,九州均沾其泽,功德为后世万方所称颂,因此大商的使节缀以白色牛尾为节旄。万万没料到,竟然有一天身为大商帝室的自己要携着大商后族的赤羽使节,去与携着大商帝室白旄使节的敌人谈判。

    比干思绪乱飞,忽念及此,不觉得叹息一声。突然听到一个尖扁得有点刺耳的声音说道:“太师,何故学女子叹息呢?”比干回过神来,转头望去,原来是东伯侯府尹郯乙末。这是比干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东夷人,郯乙末的面容生得奇丑无比,鼻子如同醪糟,疙疙瘩瘩的,脸上坑坑洼洼成一片,仿佛被乱石敲打过一番,身材魁梧异常,与尖利的嗓音反差太大,有种莫名的喜感。比干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道:“我只是想起一个可怜之人的可笑故事罢了。”“太师,我已安排妥当,一刻钟之后我们便缒城下去”,郯乙末边说边走,寻了一块干净的台阶箕踞而坐,继续说道:“不知太师可想听听另外一个可怜之人的可笑故事吗?”比干手扶女墙,眼望着城外远处的景色,淡淡地说道:“但讲无妨,老夫有的是闲情雅致。”郯乙末从腰间解下一个盛着苴麻花蕊的锦囊,放在鼻下,猛嗅一口,眼睛微微闭上,悠然地说道:“东方的某个小方国,曾经有一个相貌奇丑的狂童。他一生下来,便害得母亲难产而死,他的生父伤心欲绝而发狂,最后不知所踪。后来,一对乡间的老夫妇收养了他,寒来暑往,狂童慢慢长大,相貌却愈发丑陋恐怖,吓得外人都不敢接近,老夫妇家中的一只蹩脚的老鸡是他唯一的玩伴。那一年,狂童十六岁,动了春心,爱上了东邻之子。在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狂童在地上撒了一把粟米,那只蹩脚老鸡像往常一样飞快地踱过来,狂童一把抓住那老鸡的脖子,拎到庖厨,一刀斩断了老鸡的脖子。狂童在庖厨生火烧水,炖了那只陪伴自己儿时时光的老鸡。盛在陶卣内,小心翼翼端到东邻家,送给那个心爱的东邻之子。然而那女子仿佛受到了羞辱,当着众人的面将滚烫的鸡汤泼在了狂童的脸上。狂童羞愧万分,无地自容,跑回了家中,躲在庖厨里。看到地上凌乱的鸡毛,狂童悲愤万分,恨意滋生,手提着庖刀,冲了出去,一人血洗了东邻全家,然后逃走了。”说到这里,比干扭头看了看郯乙末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好像在确认什么,问道:“然后呢?”“感谢上帝,那狂童逃进深山避祸,后来被虎狼吃掉了,山上的猎户发现了他那被猛兽撕裂沾满血迹的衣裳”,郯乙末起身回道,“走吧,太师,我们可以缒城了。”

    不远处的女墙边搭建了一处器械,器械上尺许的横梁悬在城外空中,横梁上绕着一根两指粗细的麻绳,麻绳的一头坠着一个五尺见方的棘木筐,另一头把在四名袒着胸脯、臂膀孔健的兵士手里。郯乙末走向前去手摸了摸麻绳,回头对比干说道:“原来是汉水诸国所产的上好枲麻所捻成的麻绳,又涂上曾国的桐油,坚韧耐久,极为牢固。”比干心中好笑,这些麻绳不正是烈山侯姜茂朝贡时所携的贡物吗,烈山侯觐见的时候,比干当时恰好列席,谁能想到如今竟被派为如此用场。又两名兵士走到女墙旁边,将下坠在墙外棘木筐揽到墙边,郯乙末先爬上女墙,然后手抓着麻绳,缓缓坠到木筐里。郯乙末用力跺了一下,感觉十分稳固,便向比干示意可以进来了。比干先将赤羽使节递给郯乙末,然后学着郯乙末的样子,也坠到了筐内。郯乙末探出头来,见城墙上的三排弓箭手都已拉满弓弦,便吩咐四名把着麻绳的兵士下放。棘木筐开始缓缓地缒城而下,吱吱呀呀,响个不停,恰似儿时的摇篮。下坠到半城的时侯,比干望见不远处一辆轻车奔着沬都城门而来,车上一人手持着大商白旄使节,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曾经的假子——子受。

    不一会儿,便已经缒到城根下,郯乙末先从筐内爬出,再帮着比干出来。午后的气氛变得凝重而沉闷,晨风早就停了,太阳也晒蔫了城下诸军,再也听不到呼号喊杀声。倒是护城河水中的蛙鸣此起彼落,四月的芙蓉刚刚出水,蜻蜓在花间不停地腾挪。比干手持着使节和郯乙末向护城河上的桥走去,刚到桥中,郯乙末拦住比干,说道:“此处便为一射之地的界限,太师不宜再前行。”比干回首望了望城墙,便驻足不再前行。从桥中到城墙目测恰好一百五十步,正是弓箭的射程极限。子受所乘的轻车不一会儿便到了桥边,原来是周侯之子姬发所驾。子受命姬发在桥前住了车,两人下车先整理了一番衣冠,然后小趋到桥中。子受深深作揖,向比干行礼,比干微微躬身还礼。四人见礼毕,姬发将从车上拿来的香蔺席铺在桥正中的地上,比干和郯乙末跪坐在一边,子受和姬发坐在另一边,四人相对,皆默而不言。

    比干望着子受,心中不免生起万千感慨,子受和自己一样,同是孽子。孽子,是上帝所憎恶的。在大商孽子并非不能承嗣,而是孽子的母家往往势弱,常受大宗的欺凌,亦常为父亲轻贱。商帝明知子受与自己有旧,还让子受持节谈判,是将子受逼入进退维谷之境地。比干想起自己的生母原是宫中贱婢,被先帝一日酒醉的时候临幸,竟然一次而成孕生下了自己。小时候的比干是在宗室兄弟的嘲弄和宫人的蔑视中度过的。长大之后,比干勤学刻苦,谨身慎行,在宗室中有了些美名。当年年少英武的商帝御驾亲征,三伐荆楚,两拒西戎,出尽了风头,如今大商邦畿千里的生民还都在歌颂商帝开疆拓土的功业。谁又知道,当时筹措铜钱,转运粮草,征召兵士全是仰仗比干在中枢调度。边事消停之后,商帝便猜疑比干,让他赋闲在家。论功行赏的时候,崇侯虎父亲那种有勇无谋的武将也赏赐了封国,而只给比干一块方圆不足十里的采邑——名唤“比”的小城。当年,商帝讨伐申戎从西服归来之后,带了个身怀六甲的戎女回来,就是子受的母亲,当今的次妃。商帝惧于当时的商后妇壬的威势,不敢纳入宫中,便放在比干府上,由比干照顾,对外称是赏赐给比干的妾室。谁知道那戎女,因舟车劳顿,小月而产,诞下一子,商帝便令比干以假子抚养之。三年后,妇壬因难产而山陵崩,妇壬的妹妹,同时嫁给商帝的滕妃,顺理成章成为新任商后。新商后为讨商帝的欢心,答应了让次妃和子受进宫,商帝这时候才给了他们母子名分。后来比干虽然婚配,但一直无子,商帝这才放心让比干复出预闻朝政,却终究不肯再让比干执事,如今也只是空有虚名的太师。比干摇了摇头,心里想到:“子羡啊,你果然是上帝的宠儿,总有人为你犯难履险,让你坐收渔翁之利。”

    不知何时,漫天飞舞起雪花般的柳絮,洁白纯净,挣扎着不肯落入泥淖。一堆堆柳絮飘落在他们坐着的席上,旋即又腾空而已,卷上天去。起风了!比干突然看到姬发白净俊美的脸上一片片绯红,喉头在不住地蠕动,放在腰间的手也狂躁不安,这时候郯乙末和比干两人同时向对方使了个眼色,二人同时起身,拔腿便走。姬发大喝一声,喊道:“太师,且留步!”比干不自觉地回头,心下立刻一紧,眼见一把血刃劈开阳光,朝着自己头颅砍来。( 朝歌箓  http://www.agxs6.com 移动版阅读m.agxs6.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