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单元 荒年7

作品:《大地苍生

    老大耿玉峰是三兄弟当中惟一读过几年私塾的人,他头脑灵活,不像其他庄稼人一年到头只知道死守着那几垄旱也不收涝也不收的冤家地,农忙时领着二弟耿玉崑侍弄庄稼,农闲时他便出去跑买卖、放山、走艉航什么他都干,这次跟随几个拉骆驼的关里人去热河贩卖烟土和毛皮山货,一走竟是小半年。虽说乱世好发财,可到处都是逃兵流寇,他这趟出去两手空空,啥也没抓挠着。

    远处传来几声响,耿玉峰不禁一愣,想判断响的方向,可是音速太快,不及细听就消失了,四周又恢复了一片宁静,只有秋风拂动庄稼和树叶的声音,形成了八月的大自然天籁般的歌唱。

    跟着,又响起一阵声,这次他听清楚了,声是从东荒地传过来的,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知道,一定又是胡子压街了,忙把搭链扔到草丛里,撒腿朝家跑。身边突然飞过一颗子弹,接着听到一声响,吓得他赶紧刹住脚步。

    耿玉峰回头望去,见土道上黄尘滚滚,四个土匪骑在马上欢叫着朝他奔来,其中一匹马拖着血肉模糊的季广源,季广源的一条胳膊已经断了。他知道硬跑肯定是跑不脱了,索性一骨碌滚进道沟钻进了路边的庄稼地里。

    这是一块二十亩左右的庄稼地,靠路边种着一片黄烟,紧挨着黄烟种着高粱,这片高粱一直种到山坡。耿玉峰原本想先躲进烟地,只要钻进高粱地土匪就拿他没辙了,岂料,他刚趴在地垄沟里,那几个土匪就冲到近前了。土匪们勒马原地转着圈儿,晃着大刀,让雪亮的大刀在风中发出铮铮的响声。

    一个破衣拉撒,穿着灰布军装长着豁唇儿还半拉脸乌青的单手举着长,朝天上开了一。声再一次撕裂了宁静的空气:“还藏啥呀藏啊?老子早都看见你啦,再他妈装死坨子,你可休怪我手黑,抠你的血核桃!”

    山坡上,一群觅食的野鸽子被声惊得狂飞而去。土匪们纷纷跳下马来,蹚着齐腰深的黄烟搜寻耿玉峰,吓得他大气都不敢喘,听见烟叶子被碰断发出的脆响愈来愈近,冷汗把后背衣服都湿透了。

    耿玉峰趴在地垄沟里,又苦又辣的烟味儿直冲嗓子,呛得他忍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土匪们听见响动,迅速包抄过来。耿玉峰知道再也藏不住了,跳起来就跑,不想却把走在最前头的“记脸子”撞了个四脚朝天。这“妈呀!”一声大叫跌倒在烟地里,等耿玉峰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被另外一个土匪拦腰抱住。

    记脸子捂着岔气的肚子,飞起一脚将耿玉峰踢倒在地。耿玉峰也不示弱,一骨碌爬起来和他扭打在一处,眨眼之间绿茵茵的黄烟被他俩压倒了一大片。

    那几个土匪见他俩笨拙地扭打翻滚,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被耿玉峰按在身下的记脸子听见笑声,高声怒骂道:“蹲仓熊……傻老大……你们几个破尿壶还他妈的在那傻乐,虎啊?……你们等着他把我掐死?”

    看热闹的土匪听见叫喊恍然反应过来,蹲仓熊扭住耿玉峰的胳膊把他从记脸子身上拉起来。记脸子爬起来捂着脖子咳嗽了半天,照耿玉峰软肋又踢了一脚:“王八犊子,下手够狠的。险一险,老子就踢蹬你手里了!”他一扭脸,见另外两个人正争抢耿玉峰扔在路边的搭链,奔过去照他们的屁股一人来了一脚:“就知道贪财好色,别的啥他妈也不会。别瞎翻啦,都过去敬敬咱们的财神爷!”

    在东荒地腹地之前,驼龙又将绺子分成了三路,每一路都有一百来人。砸窑儿之前,驼龙作了明确分工,好好炮的由她和二龙带领,分别攻打乌白两个大院,翻垛先生领着余下喽啰打扫外围。驼龙身披重孝,下了死令:谁反抗就干掉谁,不管抢到东西抢不到东西都不要紧,只为给姑出这口恶气……

    东荒地浓烟四起,草垛、房屋都在燃烧,有的地方奄奄将熄,有几处熊熊正旺。随处可见浓烟滚滚的草房和被烧落架的残垣断壁,被打死的猫狗牲畜在火堆里被烧得冒着油泡儿吱吱响,散发着焦糊的腥臭难闻的气味。东荒之地满目狼藉,犹如人间炼狱,只有乌白两个大院相对完整。

    白府也有一处房宅被炸起火,窜着血红色的火苗儿。白家的老幼妇孺和本屯避难来的闺女媳妇,还有炮手们的家眷都躲在地堡里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儿,只有白四爷领着很少几个男人忙着救火,其他精壮全都上了炮台。

    白府的炮台建在城墙式结构的围墙上,围墙上有宽宽的跑马道,炮手可以直接炮台。大块墙砖都是“三合土”烧制的,围墙用糯米汤拌浆勾缝,使得整个大院固若金汤坚如磐石。双方又出现了短暂的对峙,炮台上,各种火器都已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

    按照预先分工,驼龙负责攻打白家大院,她试图用炸药炸开大院套,结果派去爆破的土匪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打伤,气得她眼睛都红了。又有一个夹着炸药包的土匪被打倒,驼龙用手指着水耗子:“你去,把炸药送上去!”

    耿玉峰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血腥的场面,感到脸上有一股液体在流,抹了一把才发现是被流弹打死的那个土匪的脑浆和污血喷溅了他满身满脸。他虚脱了一样靠着墙根蹲了下去,身子佝偻成一团像是打摆子的病人不住地发抖,胃里又是好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哇哇”呕吐起来。

    白家炮头儿是个赤红脸膛的虬髯大汉,粗眉大眼臂力过人,一百五十斤的石锁举过头顶像玩儿一样。他将木制套卡在快慢机的柄上,这支加长弹夹的大镜面驳壳变成了一挺小型的机关。他将“托”抵着肩窝儿有节奏地扣动着扳机。哒哒,哒哒哒……随着响,不断有土匪被他打倒。他忽然看见废弃的猪圈里有俩正躲在墙后面挖眼,便停止了射击,放下像骂人又像在自言自语:“两个不知死的鬼。老子这就送你们去见阎王……到阴曹地府盗洞去吧!”大胡子炮头儿慢条斯理地点燃一个自制的炸药包,一扭腰扔了过去。

    枕头大小的土炸药包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状抛物犀朝那两个土匪隐蔽的地方飞过去。炸药包落在猪圈里,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猪圈和那两个土匪的身体随着腾空而起的大火球飞到了半空中。顷刻之间,碎砖乱瓦连同他们的残肢下雨一样纷纷落下,一只断臂挂在树杈上悠荡两下,掉在一个土匪眼前。

    这早被吓傻了,把手停在栓上。他正奇怪地看着抽搐的残肢,一发子弹啸叫着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头上的尖顶草帽像鸟儿一样被打得飞了起来,旋转着栽到驼龙的脚下。他扔下,弓着腰,狗似地爬过去伸手去拾,被驼龙拦腰踹了一脚。哒哒哒……一串机子弹打过来,溅起两尺多高的尘土,迫使他紧贴着地面,哧溜哧溜像蟒蛇一样往回爬,拾起步疾拉动拴,子弹却从膛里蹦了出来。

    白府里明火被扑灭,过火的房屋还在冒着滚滚黑烟。五爷白继臣握着一支鸡腿子,指着驼龙破口大骂:“驼龙——张素贞——你个卖大炕的。有本事,你就踢进来。你敢跨进我白家半步,五爷爷就敢睡你!”骂完了又狂笑起来,“啊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哈……”驼龙被气得浑身发抖,挥手一射过去。

    白继臣的笑声未落,额角儿像被烙铁烫了一下,吓得他倒吸一口冷气,慌忙转身躲到垛口后面,捂住被子弹拉开的血口子,耳朵嗡嗡直响。他心里暗骂道:都说这头子奇准,能打中苍蝇的翅膀,看来也他妈的不过如此。

    白继臣气恼地把鸡腿子别到后腰间,夺过机狠狠地扣动着扳机,机响了两声便不响了。他取下弹夹,见弹夹空了,又麻利地换上一只压满子弹的弹夹,探出身,正欲给土匪们来个天女散花,岂料,一颗嗤嗤冒烟的手榴弹落在了他的脚下……

    手榴弹是那个喊话的土匪扔过来的。傻大个听见白继臣骂得太难听了,也嘟嘟囔囔地骂将起来:“都死到临头了,还有闲心压裂子(睡女人)呢……我倒要看看你的攀条子(男阳)长啥样!”随后抛出了这颗手榴弹。

    白继臣没听清他骂什么,只见他手臂一扬,一个黑影像鸟儿一样朝他飞来,他忙把机收回抱在胸前,恰在这时手榴弹落地。

    白继臣将“咝咝”旋转的手榴弹拾起来反手扔了回去,“轰隆”一声巨响,炸起一股烟尘,随着硝烟骤起一匹大骡子也轰然而起,又四腿朝天躺倒在地。傻大个儿也随即捂着被弹片撕开的肚皮,发出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和哼哼唧唧的声。

    炮台上燃起熊熊大火,几个炮手从火里钻出来,身上冒着火苗子,有人忙上去帮助扑打。炮头儿高喊:“快,躺下打滚儿!躺下把火压灭!”

    炮头儿身上也烧着了,他边喊边带头轱辘似地在地上打滚,像个火球。几个火球随后也跟着滚,火灭了,他们的身上、头发上都冒着青烟。这几个炮手痛苦地哭叫着:“我的妈呀!妈呀,疼死我啦!”

    炮手们扑灭了身上的火,趴在地上咒骂着,他们的长短棒都扔在地上。白继臣满脸是血把眼睛都蒙住了,视线模糊不清,他生气地抹了一把,顿时成了花脸猫。

    白继臣抱着那挺丹麦造的麦德森轻机,这挺机是他们家二十年前从旅顺败退下来的沙俄骑兵手里购买的。他焦急地大喊大叫:“弟兄们,快打,快起来,胡子快要压上来啦!”被烧伤的那几个炮手坚强地爬起来,各自拾起支……

    从乌家方向传来的爆炸声震得大地剧烈地起来,一团黑烟冲天而起。“弟兄们,打打打!等打退了胡子,八月节每家赏一袋子洋面!”白继臣喊叫着,用脚踢着趴在他身边那人的屁股。那人在地上乱摸,试图拾起支,没爬多远便跪在那里双手捂着脸,额头触地哭起来:“五爷呀,我的眼睛咋啥也看不见了呀?五爷!”

    白继臣顾不上管他,身子飞快地旋转了90°,把半截身探出去,机关剧烈地兵起来,对着跃跃欲试的土匪吐出了长长的火舌,转眼就有三四个土匪被他扫倒。在机的吼叫声中,炮手们也振作起来,顽强地端起手里的各种火器,口飘出一股股青烟。见土匪又被打得连滚带爬地退回去,白继臣乐了,大叫道:“好样儿的!弟兄们,干他狗日的……驼龙,你给老子听清楚了,只要有你五爷爷在,你就休想踏进老白家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