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单元 荒年9

作品:《大地苍生

    那还是在几年前——

    跑艉航、放木排的多半是从关里逃荒来到东北的山东人和热河人,也有一些当地人,这些营生似乎注定要与惊险和死亡做伴,就如同被锁链牢牢连接在一起的艉航一样,把苦难和死亡与这些放排人紧紧地链在一起,那来之不易的血汗钱,不仅要被把头克扣,还要提防水绺子抢劫,这群常年闻不到女人味儿的老爷们,上岸第一件大事就是去找女人。如此一来,尽管风里滚浪里爬,到头来却带不回家去几个大钱。

    松花江水道异常惊险的哨口有七七四十九道,放排的木帮和艉航手把这些哨口叫“恶河”,最凶险的是额赫岛的老恶河。这些江段都是上游木材运往下游的必经之地,流急滩险,稍有不慎就会排毁人亡,日久天长,古排道两旁便堆起一座座长满荒草的木帮坟。

    那时,耿玉峰和赵殃子同在一个木排上,每次木排闯过鸡冠砬子险滩,掌头棹的“老山东子”总不忘吼一回那首悲怆的歌谣:

    世上一行又一行,

    木帮这行不是行。

    三教九流有名次,

    惟咱木帮排不上。

    少小离家闯关东,

    长白山里当木帮。

    十冬腊月踔山上,

    鼻子冻得像酱缸。

    叫声爹来叫声娘,

    回去看你没指望。

    ……

    不等头棹唱完,边棹赵殃子就接着喊起来,也是《木把这行不是行》的调儿,却是他现编的词儿:

    我他妈日他娘,

    是谁留下的这一行。

    风里浪里把命挣,

    临死光腚见阎王。

    赵殃子小时候受到了惊吓,落下了癫痫的病根儿,动静稍微大点儿就两眼发直,四肢抽搐着摔倒,找过几个郎中治过都不见起色。

    木帮儿行至张家湾靠码头,众艉航手簇拥着头棹老山东子在街路上嬉闹着。

    来到街里,老山东子停下脚步对大家说:“还是老规矩,咱们就此分手吧。想喝酒的去喝酒,想逛窑子的去逛窑子……最迟,明儿个天亮之前都得回到艉航上。开船不等客,谁回来晚了谁自认倒霉。都记住没?”艉航手不等老山东子说完,齐声道:“记住啦!”

    艉航手们一哄而散,老山东子看着原地不动的耿玉峰和赵殃子,问耿玉峰:“不用问了,你是不是还要陪他去看郎中?”

    耿玉峰没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老山东子说:“看好看不好的,别忘了我才刚儿说的话,别让大伙儿等你俩就行。”说罢,奔一家酒馆而去。

    耿玉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对赵殃子说:“咱也走吧!”赵殃子低声说:“大哥,我看还是算了吧!”耿玉峰说:“好不容易上岸了,你看看,前边不远就是一家药铺,咱就进去看看也不搭啥。听大哥的,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药铺,药铺伙计迎上来,殷勤地招呼道:“二位来啦。是抓药啊,还是瞧病?”

    耿玉峰说:“我这位兄弟是羊角疯,怎么轧痼也不好,上你们家来碰碰运气。”

    伙计闻听,顿时不高兴了:“碰碰运气?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想碰运气,上别处碰去。我们这只管抓药瞧病,不管碰运气。”

    耿玉峰忙赔笑脸:“对不住了这位大哥,怪我不会说话,你千万可别往心里去。”

    伙计不依不饶地:“不会说话,往后学着点儿。出去,出去。等啥时候学会说话了,啥时候再来。”

    赵殃子生气了,吵嚷道:“你他妈的怎么得理不让人呢,你还想咋地?我们哥俩还得给你磕一个吗?大哥,这病咱们不看了,住”

    坐堂的老郎中刚给人诊完脉,听见吵嚷声把脉枕往旁边推了推:“小栓子,你又跟谁耍磨磨丢呢?”

    伙计忙说:“来个碰运气的……”老郎中说:“有病乱投医,人家来碰碰运气又有什么呀,快请过来。”伙计赌气道:“算你们找对地方了——我们家先生可是祖传的专治癫痫。”

    老郎中招手叫赵殃子过去,赵殃子坐在老郎中对面,挽起袖子把手放在脉枕上。

    老郎中问:“是胎带来的,还是后得的?”赵殃子回答:“小时候闹胡子,叫胡子的洋炮给吓着了……动静稍微一大点儿就抽,找过不少大夫给轧痼过都不见好。”

    坐堂郎中并没有给他诊脉,拿起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我也不给你开方配药了,给你个偏方试试吧!”

    借着酒劲儿,土匪们有的练功夫有的耍钱。练功夫的有的练拳踢脚,有的耍起大刀,有的栽楞着膀子摸黑练习瞄香头,有的干脆野猫一样练习爬树翻墙,翻墙的喝醉了手脚不听使唤,怎么也上不去,有人帮忙用头往上顶,劲使大了,把他摔到了墙外头,被摔疼的在墙外不住声地叫骂;土匪头目押宝、推牌九,小喽啰在饭碗里用骰子掷大小点儿,有输了不给钱的,双方便动手打起来。酒量小的早已醉得不醒人事,人仰马翻躺倒一地,没有躺倒的也犯了酒后癫狂,哭的哭、笑的笑、闹的闹、骂人的骂人,渐渐地他们的哭闹演变成了相互扭打。

    两个彪形大汉扳上身,牛一般地咆哮着,瞪着牛肉色的眼睛,握着拳头对扑着。转眼,土匪们好像得了传染病,都跳起来抡上了拳头。“啊哈哈哈……打!打!打!”那些没动手的,也都叫嚷着动起手来,扑哧扑哧地往脸上、鼻梁上、咽喉上、嘴巴上一通乱打……

    赵殃子滴酒没敢沾,把半碗白酒全倒在了身上。他满身酒气,佯装着喝醉的样子,里倒歪斜地溜进伙房。

    给土匪做饭的寡妇邰氏,刚打了一个醉鬼两记耳光,这会儿正坐在灶台上抹眼泪。邰寡妇个儿不太脯团脸儿长得挺,干净利落,一看就是厉害人儿,看见又有人进来忙把菜刀攥在手里,赵殃子装作没看见,从怀里掏出个纸包,说:“别害怕,我不会祸害你。我来找你,是有事想求你……”

    邰氏迟疑着接过纸包,用不信任的眼光打量着赵殃子。赵殃子交待说:“这窗户纸包的盛老大的半拉耳朵……”邰氏像被蝎子蜇着了,惊叫一声把纸包扔到地上。

    赵殃子弯腰拾起来,压低了嗓音说:“你小点声儿。这有啥可怕的?……二当家的让我拿它去催票儿,我没忍心交给老太太。待会儿,我设法放他逃走……耿老大要能逃出去就啥都不用说了。万一我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替我把这个给他们家捎回去,交给老太太……”邰氏吓得脸色煞白,伸出来的手哆嗦得厉害,赵殃子把纸包儿往她手里一塞,匆匆离开了伙房。

    赵殃子溜进草料棚刚要划火,突然,“砰!”地一声响,吓得他差点坐地下。紧接着听见有人骂骂咧咧:“你他妈是喝高了还是欠揍哇,哪有五更半夜练打飞钱儿的?把我耳朵都震聋啦!……我他妈踢死你!”

    正是风干物燥的季节,浓烟烈焰带着风声吞噬了整个马厩,耍酒疯的土匪顿时大乱。二龙猛然看见窗外一片通红,从屋里一个高儿蹦出来,气急败坏地高声叫骂着,驼龙也跑出来,指挥手下把马匹从大火里牵出来。赵殃子趁机潜入磨坊,为他俩解开绑绳,压低了嗓音催促道:“快快快!快闪!”

    季广源看见火起,激动得牙齿打颤,听见赵殃子催促像打了鸡血一般来了精神,抢先窜出磨坊,耿玉峰也站起来紧跟在他身后。

    赵殃子忙提醒说:“你俩得分开,分开跑……不能扎堆儿!扎堆儿谁也跑不了!”赵殃子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听没听见他说的话,见他们的身影眨眼消失在黑暗之中,把绑绳团在一起扔进碾盘地下,长长舒了一口气……

    蹲仓熊这两天肚子着了凉,正蹲在黑影儿里解手,看见有人从眼前跑过去,吓得一激灵:“毛兔子似的,急着奔丧还是着急投胎呀?”突然看见火起,忙提上裤子,叼着裤腰端起步大叫道:“快来人哪,放火那小子往这边跑啦!”季广源吓得灵魂险些出窍,一头栽进一座院子里。

    “砰——!”子弹拖着曳尾划出一道火犀朝目标射去。蹲仓熊端着大抬腿就追,不料被裤子绊住摔了个狗吃屎,大甩出老远,脸磕在一块石头上。赵殃子先是听见有人诈唬,接着又是拉栓又是放,一闭眼睛,心说:完啦!

    有经验的人,通过声能判断出是否击中目标:击中目标的声沉闷,放空的声清脆。赵殃子听见这声响,不由得心往下一沉,只是不知道打在谁身上,不管打中谁都完蛋了,他后悔没把场子打扫干净。

    “七九式”汉阳造步穿透力很强,弹头从耿玉峰的肩胛骨穿过,造成了一个不足一厘米的贯穿伤。这颗子弹并没有给他造成更大的震荡也没有伤及其他器官,他只觉得半拉身子一麻像被人踹了一脚,一个趔趄扑倒在柳丛里,听见有土匪大呼小叫着追赶过来,他拼命爬过一道山梁,顺势匍匐在一块悬空的卧牛石,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了。

    蹲仓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倚在卧牛石上朝地上吐了口血水,撩起前襟捂着还在流血的鼻子,一低头像发现了什么,用管拨开灌木丛喊起来:“别藏啦,麻溜儿出来,不出来我就再给你一喷子!”说着,蹲仓熊又放了一。别处的土匪听见声,向这边跑过来:“喂,在哪呢?”“往哪跑了?”

    一阵轻风掠过,灌木丛发出挲挲的声响,蹲仓熊看看地上,又瞅瞅随风摇曳的树丛,望着山下白亮亮的松花江,冲着跑过来的几个土匪骂道:“妈的,咋没了?快快快,往江边上看看去!”好像是为了证明他的判断,远处又响了一……

    季广源没敢贸然进屋,他把浮搁在门框边上的门板端上,轻轻掩上院门,侧耳听听后面没人追赶,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季广源隐蔽在暗处,看见房山头的残垣下堆放着几梱秫秸,他跷脚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搬开秫秸,原本想钻进去躲藏起来,却意外地发现秫秸是个菜窖,心头不禁一阵窃喜。他正伸手要去掀窖盖,冷不防,后脑勺儿遭到了重重一击,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身子一软便失去了知觉……

    邰氏偷偷来到耿家,告诉耿阮氏玉峰被赵殃子给放了,这个消息令耿阮氏一阵狂喜,邰氏二返脚又跑来说玉峰没跑成,被胡子开打死了。听到这个噩耗,耿阮氏如五雷轰顶,绝望地把双手伸向浑浊奠空,叫了声“天呀!”她的心肝像被刀子割掉后又被魔爪残酷地撕碎了,紧接着像被抽去了筋骨一下子瘫倒在地。玉霖从菜窖里爬出来,见母亲昏厥在地,晕头转向地大喊着:“妈!妈!”一头撞在门框上。

    季广源挨了阮氏一昏死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哭声惊醒。他掀去身上的秫秸,拖着断臂吃力地朝院子里爬,玉霖惊恐地摇晃母亲的胳膊,把阮氏叫醒过来。阮氏苏醒过来,刚睁开眼睛,看见邰氏像头疯狂的母狮,抄起一把镐头,照着季广源就是一镐头,把季广源砸翻在地。

    阮氏忙从地上爬起来,拦腰抱住邰氏:“你这是要干啥呀?”邰氏举着镐头挣巴着:“我要杀了这个混世魔王!”阮氏不肯撒手:“你疯啦?他跟你有啥过结?看把你能耐的,还敢杀人了。”邰氏大叫:“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季老三……我老叔就是叫他给逼死的。”

    一个泼了命要杀人,一个泼了命要阻拦,阮氏毕竟不及邰氏年轻,索性放手:“好!我拦不住你,我不拦你了。我倒要看看你咋对一个半死的人下狠手。”

    季广源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如同死人一般。邰氏扔下镐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我可怜的叔呀,人还没咽气就生蛆了……可怜的耗子呀,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呜呜!”阮氏生气地说:“你就嚎丧吧,一会儿就该把胡子嚎来了!”邰氏抽噎了一下,止住了悲声。

    阮氏把季广源抱在怀里,说:“帮我把他抬屋去。既然他跑到我家,我就不能干瞅着他咽气!”邰氏用力擦了一把眼泪:“这王八犊子,活该!他这是自作自受!他就该不得好死!”阮氏压低嗓音厉声道:“年纪轻轻的,咋能啥解恨说啥,留点儿口德吧!……甭管他以前做了啥恶事,如今落难了,就不能见死不救……快!过来搭把手!”

    二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季广源抬上炕。邰氏扔下季广源转身要赚阮氏不放心地叮嘱道:“咱可不去做那种落井下石的小人,听见没有!”

    玉霖见邰氏头也不回匆匆走出了院子,问母亲:“我嫂子会不会去给胡子通风报信呀?”阮氏朝院子瞟了一眼,望着邰氏的背影说:“不会,她不是那种人!”

    天亮了,外面突然乱起来,人喊马嘶之声传进屋来,阮氏忙叫玉霖回菜窖躲避,还没等玉霖出屋,邰氏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掩上大门:“胡子队好像要撤了,不知道出了啥事儿,慌慌张张的退得很急。”

    玉霖搀扶着阮氏扒着门缝儿朝街面张望,果然看见土匪的马队在前面跑,步下的土匪相互拥挤,乱糟糟地朝村外涌去。转眼间,几百人的绺子飞天遁土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季广源依旧昏迷不醒,满嘴都是燎泡不停说着胡话。阮氏正用湿手巾给他降体温,见玉崑回来了,说:“卷了炕席,去把你哥扛回来,埋了吧!”玉崑抄起水瓢,喝下半瓢凉水,叫上土车子扛着炕席和扁担走出家门,乡亲们听说玉峰失踪了,都加入到了寻山的行列。

    玉崑爬上山梁,面对茂密的感到一阵茫然。乱草树棵有被踩踏的痕迹,枯叶和草叶儿上还有几滴发黑的血污,在一块卧牛石上看到了更多的黑血。

    土车子在一块大石头旁边拾到一顶毡帽,玉崑认得那是大哥的。一直找到后半夜了,后山依然闪烁着火把,山里此起彼伏的喊声一刻也没有停息:“玉峰——!大哥——!老大——!玉峰呀——!”

    土车子说:“我昨晚猫在山洞里,好像听见江边儿上也响过好一阵,咱们不妨再到江边上去找找看吧!”众人响应着又来到江边寻找,仍没有结果。大家一致认为,耿玉峰十有八九是被胡子撵得走投无路投江了……

    乡亲们没能找回耿玉峰都很难过,垂头丧气地来到耿家看望阮氏,当他们看见躺在炕上养伤的季广源,一个个脸色更加难看。

    此时,季广源已经醒过来,听说耿玉峰依然下落不明自责地说:“都怪我,一心想着逃命,就啥都不顾了……”阮氏安慰他说:“这不能怪你!”邰氏气哼哼地说:“好人没长寿,赖人活不够。咋就不嘎巴一把你打死呢!”阮氏推了她一把,对季广源说:“就别瞎想了,安心在大婶家养伤……哎!好端端的季家大院,就这么完了?”季广源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里流了出来。

    忽然,季广源的呼吸急促又昏厥过去。阮氏摸着他滚烫的额角,对玉崑说:“你赶紧去趟白家,求四爷套车把他送吉林去。再耽误恐怕他这条命就保不住了!”玉崑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

    工夫不大,白家的马车停在耿家门外,众人帮助车老板和跟车掌包儿的把季广源搬上马车。阮氏把赵殃子留下的银元交给玉崑:“你也跟去,好有个照应。”邰氏拦挡说:“有掌包儿的跟着别人不用去!他二哥在警署,把季老三给他送去,死不了他!”玉崑瞅瞅阮氏,见阮氏默许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打发马车走后,阮氏把一个纸包递给玉崑,“你去坟上,挖个坑把它和你大哥的毡帽埋了吧!”玉崑要打开看,被她拦住:“别看了,是你哥的半拉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