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单元 荒年10

作品:《大地苍生

    吉林督军兼省长张作相放下电话,骂道:“真他妈拉巴子的邪行,一脚没踩住,打哪儿又冒出个女胡子头儿呢?”

    电话是他的盟兄张作霖从奉天打来的。当年,张作相与马龙潭、吴俊升、孙烈臣、张景惠、冯德麟、汤玉麟、张作霖结为把兄弟,按年龄大小张作霖排行老片张作相排行老疙瘩,那时,张作霖任盛京八路巡防队前路统领,张作相为骑兵一营管带。

    关东的山头报号多如秋后的高粱楂子,数都数不过来。也不知咋整的,这二年那些大当家的好像都添脾气了,动不动就想去跟日本人比划比划,惹得日本驻奉天总领事船津辰一郎三天两头来找张作霖交涉,不是提抗议就是下照会,弄得张作霖不胜其烦。开始那几次,张作霖出于礼貌还见见这位日本国领事,穿戴整齐立于“老虎厅”门外迎接。

    别看张作霖表面上好像对这事挺重视,实际上他根本没把船津辰一郎说的这些放在心上,每次一说到正题,他总是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汤玉麟送给他的那两只东北虎标本跟船津辰一郎打哈哈,弄得船津辰一郎只能干憋气又不好发作。最近船津辰来得好像有点频,闹的他只要一听说“姓船的”要来就脑仁儿疼,后来他干脆称病,委托奉天陆军第27师师长兼东三省交通委员会委员张学良出面代他接见。

    张作霖身着对襟的素织丝光绸衫,脑袋上顶着块湿毛巾,一只手摩挲着老虎标本,另一只手握着听筒嘻嘻哈哈。

    张作相说:“可真有你的。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总不能老装病不朝面儿吧!”张作霖坏笑着:“说的就是啊!小六子见了他两回,今天这小子说啥也不干了,非要见我不可……见就见呗。这不,我刚把他敷衍赚就给你打电话啦!”张作相说:“我也刚把石射猪太郎打发走。”张作霖说:“吉林的那个领事?他也给你下照会去啦?啊?哈哈!”张作相一脸不在乎:“啊!就是他,我没捋他那根儿胡子。”张作霖说:“还是顺毛儿摩挲吧!”

    张作霖在电话里点了几个闹腾得有点出圈儿的山头,还特别提到了摩天岭绺子。说季广禄听说家里人都被土匪杀了,连夜从安东跑来诉冤,跪在他面前不起来,眼睛都哭出血了。

    临了,张作霖在电话那头嘻嘻哈哈地对磕头兄弟说:“八弟呀,你可是一方的父母官呐!虽说没几个蟊贼闹哄着显得冷清,可他妈拉个巴子的干啥非得去抠小日本儿的腚沟子呢,真给抠毛了,这帮狼崽子又该起妖蛾子啦!”张作霖从头顶上拿下毛巾,在脸上擦了两把扔在茶几上:“八弟,你还是抽空儿镇唬镇唬吧,别整大扯了就犯不上啦!”

    张作相听得出来,大战在即,张作霖不希望日本人节外生枝,便下了保证:“七哥,你尽管放心好了,吉林的地面儿我来打扫,你就别再心啦!”随后,哥俩又唠了几句冯玉祥与孙岳、胡景翼秘密结成反吴(佩孚)联盟和奉军准备第二次入关作战的一些事情,张作霖那边的电话就挂了。

    绿林出身的张作相一向对日本人没什么好感,他也知道这些关东响马没有几个不烦日本人的。可烦归烦,你也不应该堵人家被窝儿去杀人啊,而且连人家的妇女老人都不放过,一概都给抹了脖子,这多不好……杀就杀了吧,他也不能给小日本儿偿命去。可听说这帮胡子还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黎民百姓,闹得桑梓涂炭,民怨沸腾便震怒了。

    张作相又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电话、茶碗蹦起老脯接茬儿又骂了句:“……这帮蛋玩意,可真他妈的会凑热闹!”

    张作相随即紧急召见吉林警备司令李杜和26旅少将旅长李桂林商讨剿匪事宜,决定从李桂林的部队抽调一个团给李杜,配合他的保安部队实施一次大规模的秋季剿匪行动。

    李杜将军乘坐的轿车驶出警备司令部,沿着江边坑洼不平的街路朝张作相官邸驶去。

    张作相官邸内树木繁茂,不时从官邸后院的鹤园里传来阵阵仙鹤悠扬的鸣叫。汽车停在官邸门前,一名年轻军官跑上前拉开车门……李杜钻出汽车,打量着这座气派的建筑,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之后,随着年轻军官来到二楼的一间会客厅。

    临睡前,耿玉崑来到大河边上,扳衣服扔在河滩上,打上一桶水兜头浇下来,冰凉的河水激得浑身的肌肉绷得坚硬无比,他索性扔了水桶跳到河里痛痛快快地擦洗起来,可爬上炕没过多大一会儿,汗就又出来了,在炕席上拓出了一个潮乎乎的人形。

    耿玉崑烦躁地抽着烟袋,一道微弱的电光闪过,过了许久那串滚动的闷雷才传过来,一股夹杂着泥土的气息和成熟植物气味的夜风,使他烦躁的心情略微缓解了一些。

    夜风送来一声狗咬。在这兵戈离乱的死寂里,这声狗叫显得格外刺耳,紧跟着乱葬岗子的野狗也跟着咬起来。它们的叫声传达着一种惊恐和不安,让人们感到心里一阵阵发紧,揪得心一阵阵酸疼。

    刀兵离乱,劫后余生的村民如同惊弓之鸟……狼精狐狸怪,顶数兔子跑得快,这些特性驼龙都具备,狗咬起来,人们首先想到的是驼龙杀了回马。然而,令人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很快发现狗咬的并不是驼龙的胡子队,而是一支正规军。

    战马嘶叫,大地在铁蹄的践踏下,沉闷地着。

    戴延年骑在马背上疾走在队伍前面,宽大的斗蓬在夜风中犹如一面大旗呼啦啦地招展,马队驮着弹药箱和穿着帆布炮衣的迫击炮,士兵们扛着步和轻重机迈着坚实整齐的步伐,天边又掠过一道闪电,这闪电的光亮凝聚于刀尖之上,将一点寒光映入人们惊恐不安的瞳孔里。剿匪队伍碟流匆匆滚过,东荒地又恢复了深夜的平静,狂躁不安的狗从恐怖的哀鸣撵着咬,变成了它们的游戏和翻滚,奔跑的速度放慢,互相打情骂俏,直到东方渐白,才完全停止了嬉闹。

    持续的高温使大气在热辐射作用下急剧膨胀,强大的电荷迅速积聚放电,先是从远处奠爆后又由远及近不断传来一道道闪电,隆隆的雷声如同敲响了战鼓,临近晌午,倾盆大雨终于下起来了。

    雷声夹杂着沉闷的炮声,让人分辨不出哪些是雷声哪些是炮声,不断传来的轰鸣明确传递着令人激动的信息,人们在雷声和炮声中尽情地发挥想象。他们想象着奉军和土匪的厮杀较量,这种混杂的声音持续着,接近黄昏时分,雨停了炮之声也开始消沉下去。

    乌云尽散,霞光普照,很快传言又像旱天惊雷造成的声波迅速扩散,向东南、向西北……剿匪部队经过东荒地是在深夜,人们只是在微弱的闪电中目睹过这支队伍的威武和雄壮,谁也没有看清楚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什么样的兵,他们尽可能在传言的基础上发挥着想象:说这支队伍很能打,士兵们都斜背着一口鬼头大刀,巴掌宽的锋刃舞起来呼呼挂风,如同车轮一般水也泼不进。人们把太平生活和这支骁勇善战的队伍紧紧联系在一起,把希望寄托在了这支神勇的队伍身上,便本能地编造出许多美好生动的故事来宽慰自己。

    自从听到第一声炮响,人们的心情便渐进佳境,如同深秋爽朗奠空一样清澈明净。然而,爽朗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确切地说仅一天时间都不到,随着花轱辘大车将第一批伤兵运进东荒地,尤其是看见阵亡的士兵那一双双硬邦邦的鞋底从白苫布伸出来,短暂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立刻沉浸在极端的迷茫和惴惴不安之中了。

    后来,又风传驼龙手下都会一种拜各家神鬼吞符避刀的法术。说,开仗之前,吞了神符就可以刀不入,如神魔附体两眼通红,浑身着行为失常。上了年纪的人说,那是白莲教的金钟罩术。这个离奇诡秘的话题,扰乱了他们对事物应有的判断能力。喝了神符,就真能刀不入吗?有胆大的跑去问伤兵,那些伤兵着各式各样的口音,翻着白眼发着狠说:“狗屁,都是胡扯淡!说是喝了符就刀不入,那是他们糊弄自个儿玩儿呢,照样被机关打成马蜂窝。”

    “就没有抓到个把彩号儿伤兵啥的吗?”

    “彩号儿?有哇,都给就地砍了头啦!腿脚利索的,钻进老林子没逮着……”还有人不甘心,追问道:“驼龙呢?驼龙可被打死还是抓到了?”得到的回答是极其简单而肯定的令人失望的两个字:“没有!”这些人最怕听见这两个字,可最终听见的确实就是这两个字。他们基本都是同样的表情,叹着气失望地走开了。

    供伤兵治疗养伤的村公所已没有先前那样洁净了,满院子都是救护人员和抬担架的,伤兵痛苦的叫人心情沮丧。一股股奇异的臭气在屯子里浮游,骡马屎尿的腥臊和腐肉的恶臭招来了成群的苍蝇赶都赶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