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单元 残局22

作品:《大地苍生

    转眼,又进了腊月。

    按照关东旧例,一踏入腊月门槛儿就该筹备过年了,临近小年儿过年的气氛愈渐浓郁,像乌家和白家这样的大粮户体现得尤为典型尤为具体也尤为隆重。每当这个时节,都由当家人综合各房所需,提前拉好了年纸单子,派伙计进城交由铺号掌柜的预备采办年货。带香味的美丽牌洋胰子、无敌牌牙粉、“金”香烟、年画彩纸、挂签对子,还有上供祭祀用的香斗蜡台、香头纸脑儿,夫人们喜欢的布料绸缎,少爷们要的烟花炮仗,福源馆的“三糕八件”、“龙凤禧饼”点心匣子,果木市的冻梨、冻柿子等等一应写在单子上……门神、灶君的神像码子更是断不能少的。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儿,是祭祀灶王爷升天述职扫尘的日子。

    扫尘意为除旧迎新、拔除不祥,各家各户都要认真对待,做到窗明几净。白家的女眷们忙着擦洗桌椅、打扫房间,干得热火朝天。打扫过的房舍焕然一新,新贴的春联鲜艳夺目,活灵活现的门神,“抬头见喜”的横批,精美的窗花,五彩的年画,花团锦簇的灯笼和神龛上丰饶的祭品,无不显示出一派丰衣足食、喜气洋洋、欣欣向荣的节日气象。

    四爷的正房太太黄氏年轻时就患有隐疾,一辈子不曾生养,早已不再料理家事,每日静坐禅堂一心向着清灯黄卷,只有在年节祭祀祖宗或家中发生重大事项的时候,才以主妇的身份出来料理一下,像扫尘这样的细小俗事均由二太太白覃氏主持。

    这天吃罢晚饭,各房的少爷穿戴着新鲜光亮的衣裳鞋帽,等待当家人祭祀灶王爷升天。四爷把用秫秸扎的纸马架到灶前,摆好灶糖、凉水、草料等供品,开始祭灶。他边磕头边叨咕着:“受一家香火,保一家康泰……转眼,又到年根儿啦,一年到头也没有啥好待承,倘若不周之处,还望灶王爷、灶王多多见谅才是呀!”

    碍于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风俗,女眷和们只能在外面看热闹。白覃氏所生之女白桦一向跟大妈黄氏夫人亲近,黄氏夫人对白桦也视如己出。

    白桦依偎在大妈身旁,看见父趴伏在灶台之上规规矩矩地给灶王爷拈香叩首,觉得那谦恭的样子觉得有几分滑稽就忍不住想笑。当四爷祭拜完毕爬起来时,脑门儿上多出一道黑手印变成了花花脸儿,白桦终于忍俊不住开怀大笑起来。四爷冲她一瞪眼睛,胡须一撅一撅的:“挺大个丫头,一点儿规矩没有!”

    黄氏夫人长四爷三岁。女大三,抱金砖。二人虽是夫妻元配却以姐弟相待,别人的话四爷可以不听,但对黄氏的话却从来都是言听计从。

    黄氏见四爷吹胡子瞪眼的心里有些不乐意,嗔怪说:“孩子图个新鲜,你干啥跟她使横,看把孩子吓着。桦儿,跟大妈赚大妈给你砸核桃吃去,咱不跟他生这份儿闲气!”四爷顿时软下来,嘴上却说:“你呀你呀,成天到晚的就知道护犊子,都惯得没边儿了……骸”他嘴里絮絮叨叨并不耽误做事,在灶王爷嘴上抹了一小块灶糖,把灶王爷画像放在“马”背上,取火绒火纸,拿火石在火镰上碰擦出火星儿,“噗!”一口气吹燃,将灶王爷连同秫秸马一把火焚化了。

    黄氏夫人独居一处雅静的小院,小院里有一棵老柳树,是四爷的爷爷白桦但爷爷栽的,当时左右各栽了一棵,死了一棵,小院和大院之间隔个月亮门,由一条甬道连通。屋内陈设简洁,窗户上结了一层白霜,滚热的火炕和炭火旺盛的火盆,把小屋烘烤得暖融融的。

    黄氏叼着长杆烟袋,盘腿坐在火盆边上,边给白桦烧核桃边给她讲故事。黄氏的烟袋是很讲究的那种,三尺长的扁桃胡细杆儿,一端是锃亮的黄铜烟袋锅儿,一端是雕刻着神猴献桃的翠绿色翡翠烟袋嘴儿。

    白桦是听着大妈讲的故事长大的,黄氏又给她讲了一段白家早年发生的一件事:“说,有年冬天呀,也是进了腊月儿,大门外来了个担担儿的货郎,叫卖针头线脑儿胭脂官粉啥的,一个俊俏的大姑娘买了一枝绢花戴在头上,告诉货郎回头给他送钱,可货郎左等不见右等不见,就进院来讨……”

    黄氏用剪子撬开烧裂的核桃,拿锥子抠出核桃仁儿送到白桦嘴焙“家里没有他说的这么一个大姑娘呀。货郎说,我亲眼看见她进了院子就没再出来。大伙儿都觉得奇怪,都帮着找,结果,看见仓房的墙上挂着的一把刷帚,刷帚头上正插着那枝绢花。原来呀,是你老爷爷扎刷帚的时候叫细篾儿拉破了中指,是中指血让它得了精气儿……”

    白桦枕在黄氏腿上,脸蛋儿绯红,嘻嘻着:“大妈呀,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哄啊?”黄氏拉过一条夹被把她的脚盖住,定睛端详着:“可不是么,转眼桦儿也成大姑娘啦!”嘴上这么说,可还是像拍婴儿一样哼起了摇篮曲——

    灶王爷,

    本姓张。

    骑着马,

    挎着。

    上上方,

    见玉皇。

    好话多说,

    赖话隐藏。

    ……

    白桦美目微阖,声音黏滞:“我知道,灶王爷姓张——灶王爷本姓张,一碗清茶三炷香。武王伐纣的故事里说,张奎把守渑池县,姜太公斩将封神时封他为灶王爷,灶王叫高兰英。《封神演义》里说灶王爷叫张奎,姓张。《礼记》上说灶王爷叫祝融;《五经异义》里的灶王爷姓苏,叫苏吉利。”“大妈——”黄氏听见白桦唤她,“嗯”了一声。白桦问:“大妈,您说,仨灶王爷一个灶王,高兰英到底嫁谁呀?”黄氏把烟袋在火盆沿上轻轻磕去烟灰,笑了:“鬼丫头,学会逗你大妈啦!”

    “后来……后来,小媳妇就走了呗。”大笑答道。

    “啥破故事呀,有头没尾的。”凤春儿不满地埋怨起来。

    “凤春儿呀,就你实在,大这是逗你玩儿呢……是不是啊,大?”覃氏说。

    “呵呵……好,我接着讲:小媳妇儿走后,老洞狗子愈发觉得蹊跷了。按照他预备的饺子馅儿和面剂子的例份,不应该只包这么几个饺子馅儿就没有了呀?他愈合计愈觉得不对劲,老洞狗子决心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第二天晚上,他又剁馅儿和面,单等小媳妇儿再来。这时,这老洞狗子已经起了歹心,他刚把菜刀放进褥子底下,果不出所料,和头天晚上一样,小媳妇儿又来了……

    “老洞狗子点上松树明子,这回他看清楚了,只见那个小媳妇儿穿了一身皂,小脸儿粉团似的那叫一个俊啊!虽说他这辈子没亲热过女人,荒山野岭之中也没有第三个人,可这老轱辘杆子很有定力,二人如同老邻旧居一般又有说有笑地开始包饺子了。这回,老洞狗子留神了,发现她总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把饺馅子往嘴里头送……就在小媳妇儿要起身告辞的时候,老洞狗子摸出磨得飞快的菜刀,一刀砍在小媳妇儿肩头上。小媳妇儿结结实实挨了一刀,惨叫一声重重摔倒在地……”

    众人唏嘘不已,凤春儿眼泪都快出来了:“这该死的老绝户,他可真下得去手!”

    “后来呢?”

    “后来,不待老洞狗子举刀再砍,那小媳妇竟破门而出……”

    “小媳妇儿跑啦?”

    “跑了!”

    “老洞狗子撵去了吗?”

    “没撵。他像啥事都没有似的,收拾收拾上炕睡了。睡到天亮,煮了饺子吃饱了,才顺着血溜子找去。一直走出好几里地,才在一座塌顶的古墓旁找到了她的尸首,已经硬了。”

    “真把她砍死啦?”

    “对呀,砍死了!——你们猜猜,究竟是个啥玩意儿?”

    “啥呀?快说!快说!”

    “原来,是一只成了精的大白耗子。”

    “噢?!”

    “啊?”

    “啧啧,世上真有这等奇事呀?”

    “哈哈!你们快看呐,看把凤春儿吓的,小脸儿都白了……咦,我咋看,咋都觉得凤春儿像那个小媳妇儿呢!”

    腊月三十儿这天,窗户纸尚一片黢黑,白四爷便早早醒来了。有道是头三十年睡不够,后三十年睡不着,这些老话儿说得一点都不错。他装上一袋烟,辛辣的漂河烟叶刺激着他的神经,等鸡叫三遍,他掀去被子,把过年的衣裳往身上穿戴。覃氏也醒了,起身帮着丈夫系着纽襻,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着。

    今天,四爷穿了一件簇新的棉袍,腰扎一条皂青色腰带外罩着青缎绸面皮坎肩,绑腿是大管家梅先生新给他置办的。

    四爷穿戴整齐推开房门,见关七爷领着喜子和玉霖在院子里扫雪,放声道:“瑞雪兆丰年,来年准保又是个好年景儿啊!”随即把棉袍提起来,掖进腰带也起木锨跟着撮起雪来。

    雪花像棉桃儿似的飘洒着,四爷直起腰,仰脸张望着雪花飘舞奠空,摘下半新的四喜帽子扑打着身上的雪花儿,跺了跺脚上的雪对关七爷和玉霖说:

    “算啦,看这架势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扫了也白扫,还是等不下了再说吧!老疙瘩呀,一冬天我也没见你怎么回家看老娘,我备了两个果匣子,你替我回去给老太太拜个年吧!不着急,等过完正月十五,你再回来也不迟……见着你二哥,叫他帮我把猪祭了。七哥呀,你再回屋去迷瞪一会儿,等饭好了我让人去叫你。”又对喜子说:“你去套爬犁,咱爷儿俩出去一趟……”喜子问:“天还没亮,大姑父,你要上哪去呀?”四爷说:“去给那几户日子过得窄憋的人家送点儿年嚼咕去——贫富都得过年。再不济,也得让老人孩子吃顿白面饺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