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单元 残局23

作品:《大地苍生

    耿玉崑夹着杀猪刀和神鼓铜铃来到白府时天已经放晴了,红红但阳悬浮在白莽莽的山梁之上,雪野里反射着点点金星儿,刺得人眼睛生疼。

    杀猪祭祀祖宗又叫祭太平猪。这些年来,白家祭太平猪都盛玉崑充当主祭的大察玛,今年也不例外。玉崑坐在窗根儿下边搓麻绳,边与关七爷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在朝阳的映衬下,他俩的脸膛儿红彤彤的,哈出的雾气变成了色。

    四爷坐着喜子赶的空爬犁哼哼着小调儿,一进院看见了凤春儿站在玉崑身旁,看人的眼神有点异样,隔老远便嘿嘿乐起来,凤春儿听见东家笑得古怪,脸一红转身去了东厦屋。

    耿玉崑看看四爷,又看看远去的凤春儿,问:“一大早,你捡着金元宝啦?”四爷也不回答,依旧哼哼着“单出头”《丁郎寻父》,故意迈着四方步进屋去。耿玉崑咕哝了一句:“这还没等接神呢,咋就神神道道的啦?”

    四爷在西炕上放了一只新枕头,把一根绑了五条纸钱的杏树棍儿摆在上面,作为祖先就位的标志。

    猪被抬进里屋,四爷帮着把猪放倒。这口黑猪是预留祭祀的牺牲品,耿玉崑抓住鬃毛将猪嘴朝北放倒在西炕沿前,单腿跪在猪的左侧将一碗白酒慢慢地往猪耳朵上浇,口中振振有辞:

    “米淘得不洁净,斋戒得不虔诚,猪毛也不纯黑,恳请祖宗神仙不见凡人怪,求个吉利,您老就收领了吧!”这都是几辈人编好底话,这个时候都是这么说,只为图个吉利。见猪耳朵动了一下,在场者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万字炕上放着供桌用黄布苫着,桌正中摆放了一尊大号香炉和四只木制的香碟,酒、肉、鸡、鱼、黏面饽饽、黄米饭等供品一应摆在上面。西山墙上高悬着宗亲族谱,填写着逝者的名字,空着的红线方格等待着后来的人续填上去……两支一尺半高的描金门蜡,照在族谱上的“俎豆千秋”四个柳体楷书大字和两侧的一副小篆楹联上:

    继祖宗一脉真传克勤克俭

    教子孙两行正路惟读惟耕

    族谱已经泛黄,水印套色的祖宗画像,慈眉善目地俯视着满堂的孝子贤孙。

    耿玉崑将煮熟的猪肉分解成十二件,着一口整猪,在供案上码放齐整。黄氏衣着简朴却不失雍容,她将原先的供品撤去,重新摆上六双新筷子和六只大号的酒盅……耿玉崑手摇铜铃,口诵神祠祭文:

    “白氏肇兴,捧日从龙,功高绩伟,忠孝为本,仁恕素称,纲常所赖,正义全凭,枝繁叶茂,族盛人兴,抚今追远,感念祖功,仰天祭祀,昭告尊灵,永守族规,言吐由衷,爱国爱家,誓做精英,处事沉稳,助人以诚,锄欲植德,绍组高风,同气连枝,团结精诚,厥训斯永,惟其是从,奋发图强,耀祖光宗,祖灵昭昭,荫庇至功,德泽远被,感激涕零,皇天后土,遥念先宗,一纸祭文,竭尽丹诚,具馔祭奠,受兹尝蒸,永荫后世,福泽无穷。”关七爷充当小察玛打着神鼓,神祠颂毕,燃灯叩首。

    祭祖仪式完毕,四爷嘱咐厨房预备下一块煮熟的猪肉、半根血肠和一盆烩酸菜,由凤春儿装在竹篮里提给耿玉崑,让他带回家请耿阮氏吃“福肉”。

    两只花喜鹊,在院儿里那棵老柳树的枝丫上欢快地跳着叫着。四爷送走耿玉崑,前后院子转了一圈儿,见没有什么事情了信步朝三姨太白乌氏的东厦屋踱去。

    四爷白继业一向对孔圣人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治学道德奉若神旨,倡导有教无类、男女平等的白家,免不得让人说长道短,那些见识短浅的俗人常挂在嘴边上的无非也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那句,四爷听了眉头不皱,更不与人计较。为此,白家上下也都不以为然: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这些是祖上留下的规矩,严加遵守着“读书励志,清白传家”的家风遗训。

    照白家祖上立下的规矩,待孩童破蒙之时,都要拜那饱学之士,或开私塾设专馆教授或送去官学以明理知耻,每年祭了太平猪、煮了肉,都要首先答谢书馆的先生,今年当然也不例外,四爷老早就嘱咐关七爷带着,给私塾先生送去年份子算是拜了早年。

    白桦拜先生回来,把竹篮子送回厨房蹦兵跳地跑来看弟弟,虽然几年不见五叔,可丝毫不觉得生疏,见到五叔坐在父亲对面,乐得奔过来,吊住五叔脖子不肯放手。

    覃氏说:“一点儿礼数没有,也不知道叫声五叔……”揪了一把没有揪下来,“让你五叔叔说说,挺大个丫头,一天到晚就这么疯疯癫癫的,哪还像大家闺秀?——都是你四哥给惯的,简直就不成个体统!”她在女儿背上轻轻拍了一掌,“还不麻溜儿下来,好让你老子和你五叔去见你戴叔叔去。”

    白桦扮了个鬼脸儿,从五爷身上蛇一样溜下来,攀到覃氏背后,搂着母亲脖子抱怨起来:“妈!私塾里的先生自从听说城里兴办了新学,书教得一点儿都不经心了,从早到晚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地没完没了的。才刚儿,见到我跟我七大爷去了,又是又是叹气,尽说些酸哄哄叫人难懂的话,瞧着别提有多别扭了!”

    覃氏瞅瞅四爷,希望他能说女儿几句,见他根本不理她这个茬口儿,便对女儿说:“你管他说啥呢,你只管把你的书念好得了,你有啥好别扭的?”白桦不服气,嘟囔着:“本来就是嘛,像刚从坟圈子里爬出来的,一股子死尸味儿——死气横秋的,叫人心难受!”覃氏急了:“嗨,嗨,嗨,小小年纪,咋愈说愈不像话啦!天地君亲师……师道尊严。这大过年的,有你这么贬斥先生的吗?还有点儿大户人家的规矩没有啦,嗯?”白桦固执地说:“我说的都是真的。妈,你还是让我去上新学堂得啦!”覃氏说:“上不上新学堂你别跟我说,问你老子让不让,只要他点头我不拦着你。”

    四爷听见女儿一个劲儿地抱怨先生,也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可转念一想孩子说得也不是没道理,便从中当起了和事佬儿和起稀泥来:“虽说世风日下,男人的辫子铰了,可先人的诗书却不能不读,礼教也不能不要,不能随波逐流也不能墨守成规。时下兴改良,提倡效法西方、倡导科学、倡导民主,提倡实业救国。上新学能接受新思想新文化,是迎合潮流——好事嘛!”

    “但是——”白桦把脸蛋贴在母亲的脖颈子上摇来晃去,模仿着父亲的口吻,顽皮地说。“但是,”四爷白了女儿一眼,“对!但是,你现在还小,等过两年再送你去念新式学堂。学问为济世之本,老白家的后代不光要知书达礼,还得能为国家献力才行。不管男的女的,都得自立有出息,不能总像我似的,心满意足地当个土财主。”白桦有点急:“转过年我都十四啦,为啥还要再等两年呀?”

    覃氏正色道:“死丫头,再过两年咋的啦?老实儿听你老子把话说完!”四爷却眨眨眼睛:“还听我说啥?没啦!”覃氏嗔怪说:“在孩子跟前你也没个正经的,有你这么当老子的吗?”四爷故作无辜状,两手一摊,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问:“你们给我评评理,我这个老子作得还不够格儿吗?”

    乌氏笑着包好孩子,放进悠车轻轻悠着,慢条斯理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虽说我是一个妇道人家,没啥见识,可好歹香臭我还是能分得出来的。要依我说,桦儿要出去念书也是一等一的好事。既是好事儿就应该办好,哪怕是见见世面也是好的呀!要见世面,咱就见大世面。她姥爷家的‘吉顺’在奉天有分号,到了奉天有人照顾,吃穿用度也都方便。”

    白继臣说:“张作相张大人,可是个务实开明的封疆大吏,也很现派。不仅在吉林城修起了自来水厂、柏油马路,还在城外八百垄地那块儿建起了吉林省立大学,他亲自出任校长。等将来,我们老白家的子弟要是都能考上大学,也就不必舍近求远啦!”

    白桦终于赢得了第一批支持宅又扑到五叔身上,说:“谢谢三姨娘,谢谢五叔!将来桦儿一准儿好好孝敬你们!”白继臣把白桦抱在怀里,乌氏说:“有桦儿这句话,三姨娘就知足啦!等你兄弟长大了,也让他去念新学堂。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嘛,我白家也好出息个戴红顶子的。”

    覃氏说:“我的傻妹子呀,现在是民国啦,科举考试都废除了,哪还有红顶子呀?官府老爷现在时兴穿有兜的洋制服,官衔也早都改良了,有了新叫法儿!”乌氏好奇地问:“都叫啥了?”覃氏被她问住了,一下子不知如何作答,四爷又和她们开起玩笑来:“这你得问老五,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白继臣见四哥如此说,也假装正经地说:“文官我只见过省长县长,武官最大的见过督军……”乌氏讪笑道:“那就让他当督军。咱不求高官骏马,实在不济,当个县长啥的也行啊!”

    四爷冲五弟挤眉弄眼,穿鞋下地,从凤春儿手里要过烟袋,临出门还不忘揶揄道:“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依我看这话可要改改了——虽然僻居贫乡,却都志存军国。别人家的女人啥样我说不上,可咱白家的老娘们一个赛一个,都快赶上杨门女将了,只可惜呀,缺个能挂帅的穆桂英,要不然啊,你们都能去破天门阵啦!”四爷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跨在门槛上,托着门帘转回身来对覃氏说:“眼下的军国大事还轮不上你们心,还是给我们整点儿下酒的嚼咕才是你们分内的事。”

    白继臣也在一旁跟着敲边鼓:“可不是么,老远山西大风小号的回到家,竟让我饿着肚子,这怎么可以?”覃氏笑起来,却不忘回敬说:“谁说啥我都信,唯独能饿着我们家的活土匪我可说啥都不带信的。得得得,你们哥儿俩别在这随帮唱影的耍嘴皮子气人啦,先去上房陪陪戴将军吧!我这就去伙房,给你们弄吃喝去,省得叫我落下个刻薄小叔子的恶名!”

    欢笑中,四爷和五爷一前一后从白乌氏的房里走出来,站在院子里,各呵出一大团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