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单元 残局24

作品:《大地苍生

    又是新桃换旧符。白家大院内张灯结彩,显眼的墙上、门上都倒贴着“福”字,取福来到的寓意。临街大门上贴着一副“风调雨顺,人寿年丰”的大幅对联,影壁上贴了个大大的“春”字,新贴的春联鲜艳夺目,好一派红红火火的鸿福盛景。

    黄喜子刚刚遛完马正在给马饮水,关七爷领着白桦拜书馆的先生回来,一进院门看见拴在院子里的两匹马和放在地上鲜亮的鞍韂觉得眼生,一问才知道是五爷回来过年了。五爷白继臣跟关七爷从小玩到大,两人感情很深,听喜子一说,高兴得一溜儿小跑儿着去了上房。

    客厅里,梅先生正陪戴延年围着炭火盆喝茶说着闲话。梅先生告诉关七爷,五爷去了东厦屋看小少爷去了,他只好悻悻地告退出来,从喜子手里接过竹扫帚给马刷起身子。两匹军马在他的扫帚底下快乐地着皮毛,饮马剩下的半桶温水撂在地上还在冒热气。关七爷拎起水桶刚要进马厩,见五爷跟在四爷身后走过来,扔了水桶迎上去。

    戴延年的菊花青通体炭青,点染着酷似霜花的斑点,白继臣的坐骑通体如同黑缎子涂了油脂。两匹高头大马蹄如海碗,结实得能踏碎一切。见到四爷从身边走过头颅扬起,四处侦听的耳朵像转动的雷达,从鼻孔里喷出一股股热气,绕着拴马桩不安地踏着冻土……庄稼人生性喜爱牲畜,队伍上饲养的牲口虽不能拉套驾辕,可看着它们纳子龙性劲儿,白四爷联想到两个兄弟冲锋陷阵的威武模样,心中欢喜,丢下五爷和关七爷,匆匆奔了上屋。

    宽敞的客厅,方砖铺地,黄梨木镶大理石的八仙桌桌面上摆着红木架的缂丝绣屏,德国造的镂花自鸣座钟两侧是景德镇官窑烧制的长颈瓷瓶和一棵南海的老珊瑚树,八仙桌正上方挂着一幅六尺宣的“五子拜寿图”,拜寿图两边挂着书写着三十个大篆体的洒金“寿”字条幅,戴延年身着微服,坐在雕花但师椅上,优雅地用碗盖拨着盖碗里的茶沫儿,俨然是一副巨商富贾的作派。

    看上去,戴延年消瘦了许多却愈发显得沉稳干练了。漆黑的上髭修剪得甚是整齐,腰杆儿挺拔笔直,裤脚扎着窄条绑腿带子,足蹬一双千层底礼服呢面棉鞋,深栗子色团花对襟软缎棉袄的兜口与纽袢上斜吊着怀表的镀金链子。以往戴延年总是身着笔挺的军服,佩带奉军的上校军衔,今天这身便装打扮让四爷看着眼生,可好像更觉得亲近了许多。

    梅先生见四爷进来,忙站起身来。四爷抱拳当胸身子微微前倾,问梅先生:“敢问,这位老客儿是哪一位呀?——啊?”

    梅先生疑惑地看看戴延年,又看看掌柜的:“这位不是……”

    四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把梅先生笑得直发毛:“我的好兄弟呀!你可回来啦!”

    梅先生手捻胡须,看着他们笑着摇。戴延年听见爽朗的笑声,抬头看见四爷站在面前,忙放下茶碗将嘴里的茶叶吐掉,站起身来抱拳还礼:“几年不见,兄长一向可好?”

    四爷跨上前去,紧紧握住戴延年的双手,忙不迭地说:“好好好!这可真是,清早喜鹊叫,必有贵客到啊!我说这喜鹊咋叫得这么欢呢,真是想都不敢想,原来是你这位贵客盈了门啦!快请坐,快请坐!自家兄弟再弄那些俗套的礼数就见外啦!”戴延年笑了:“看看看,还说自家兄弟呢?兄长把我当贵客,这不是见外是什么?”

    四爷摘下四喜帽子递给梅先生,在梅先生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真诚地说:“咋能说不鼠客呢?你带队伍一赚一晃儿就是五六年。哥哥这些年可没少惦记你。就连做梦,我都想你啊!”

    梅先生给四爷泡上茶,见五爷进来,忙搬过一张椅子请他落座。白继臣冲梅先生笑了笑,感慨道:“几年不见,七哥见老了!”白继臣现在是戴延年的副官,一身戎装显得愈发英武俊朗,他感叹着关七爷见老的话,解下精致的马刀和驳壳,连同武装带一起挂在靠墙角儿的衣帽架上却没有落坐。四爷说:“可不是老了呗,能不老吗?……铜打铁铸的人也得老啊!”

    覃氏领着凤春儿进来,凤春儿手里托着一个点心盘,覃氏替她提着一只茶壶。凤春儿将几碟福源馆的点心、帖摆好,又为戴延年、四爷、五爷和梅先生续了水。覃氏和戴延年简单寒暄几句,带着凤春儿告辞奔厨房充任指挥去了。

    戴延年重新落座,从贴身口袋里掏出用黄绫子包裹着的《金刚经》,打开放到桌子上:“这是给夫人的见面礼,聊表兄弟一番敬诚之意吧!——别的东西夫人也不稀罕。”

    四爷将金刚经捧在手上,信手捻看了一页,念道:“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好好好,这个好!”他并没有过深地去理解这句话所表达的含义却连声称好,尔后包好递给梅先生:“烦舅老爷给太太送过去吧,告诉太太,戴将军来家过年啦!”

    戴延年说:“咳,谁说不是呢。都是杨宇霆这伙儿人下的黑手。这么多年,奉军内部勾心斗角,新旧两派冰火不同炉、仇怨太深啦!……就说在处决张素贞这件事情的处理上吧,就再明显不过了。”

    四爷似乎对这个话题有点儿兴趣,“嗯?”了一声,戴延年继续说:“摩天岭绺子被连窝儿端,张素贞虽说侥幸逃脱,可她却无处投奔只能重旧业。转过年,她正在公主岭月红班儿接客,被省保安队逮了个正着。吴俊升和少帅听说后,都想亲眼看看这个名噪一时的女匪首。一南一北同时给李杜发电报,一个要解去黑龙江,一个要解到奉天,李司令只得草草将她处决,对少帅和吴大舌头谎称,在接到他们的命令之前就已经把她正法了……”

    四爷问:“李司令他为啥要这么干呢?这也不是他一贯的为人啊?”戴延年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恰恰是他的高明之处啊!他之所以这样做,为的就是新旧两派谁都不得罪,他也得罪不起!……所以,尽管少帅跟郭司令情同手足,这么多年一直把他视为良师益友,可还是没能搭救下这两口子。”

    白四爷说:“要想成就一番大业,要上合天时、下合地利、中得人和才行,这些都缺一不可。说到底,还是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得啦,咱不说他们那些事了,还是说说你们吧,你们这次是从打哪来呀?”

    四爷这句话,把戴延年从伤感中拉了回来:“我们刚从剿共前线撤下来。”四爷关切地问:“怎么的,你们也跟红胡子干上啦?”戴延年答道:“自从少帅当上了鄂豫皖三省剿匪副总司令,东北军半数以上的兵力都从华北开到了鄂豫皖……”

    四爷说:“又得死伤不少人。”戴延年说:“是啊,仅东北军就死了四千多弟兄!”四爷禁不住低吟道:“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戴延年说:“哥哥不简单,连曹松的诗句都能吟诵。”四爷苦笑着说:“我这哪叫吟诗呀,兵荒马乱生灵涂炭……可怜白骨攒孤冢,尽为将军觅战功啊!”

    戴延年说:“兄长所言极是,‘一将成名万骨枯’,这话说但对了!”四爷见戴延年面容晦涩,忍不住说:“就他们那点儿叫花子队伍,能抗住这么折腾也真不善了,可我总觉得他们成不了啥大气候。”戴延年神色凝重:“兄长此言差矣!老蒋一次次铁桶似的围剿人家,几年下来,不但红军没有被消灭,反而促使共产党的根据地日益壮大了——可见其生命力是何等的顽强!”

    四爷十分感慨:“这就叫,风能刮倒大树,却刮不倒小草儿啊!”他问道:“听关里家拉骆驼的说,红胡子,噢,应该称之为‘红军’……红军在苏区打着赤色的旗帜,实行打土豪分田地,专杀像我这样的土财主,可是真的么?”

    戴延年说:“打土豪,分田地倒是不假。苏区主张‘耕者有其田’,实行土地改革。土改中,也确实镇压了一批罪大恶极的土豪劣绅,但也并不是像传言所说要杀掉所有的地主富户。譬如说,像兄长这样的开明士绅,也会成为中共的朋友。”

    四爷问:“打土豪分田地……真的就只是为了让农民有地种?有粮食吃?他们就真的没有别的图稀吗?”戴延年解释说:“当然了,在剥夺土豪劣绅的土地的同时,也用地主老财的浮财补充一部分军饷给养。”

    四爷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正待继续询问,见梅先生推门进来,只好把涌到嘴边儿的话又咽回去,苦笑笑说:“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国家大事我们也说了不算,姑且不说也罢!难得你们哥俩都回来了,今年人口全科儿,我们好好过个团圆年。过哪河脱哪鞋,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吧!”

    梅先生见二人正唠得近便也不好插嘴,只把黄氏夫人感谢戴延年想着她并欢迎回来过年的话回了。四爷让梅先生把高丽参和一些杂物暂收了,吩咐晚饭后分送到各房去,又让他去请二爷和三爷来与戴延年相见。白二爷、白三爷得知戴延年到白家过年,都表示出很高的热情加以欢迎。

    凤春儿又提着茶壶进来续水,被戴延年拦住。戴延年从柳编提包里捧过一个精致的青花瓷罐递与四爷,白四爷不知是什么东西,将瓷罐捧在手里端详着上面的图案,疑惑着解开绸带掀开坛盖儿:“是茶叶……”捏了一小撮儿凑到鼻子下闻闻,又戴上金丝腿儿眼镜端详起来,满是白毫如同长眉一般的针茶引起了他的兴趣:“这是上等的老君眉啊!——这可守外难得一见的好茶叶!”

    戴延年说:“是呀,正宗的福建光泽茶叶,是当年进贡给皇上喝的。”说着挽起袖口,亲手泡了新茶,尔后将茶壶递给凤春儿,凤春儿拎着茶壶退了下去。

    白四爷把茶盏端起来,见茶水浅淡,芽叶幼嫩,放在鼻子下闻着,爽声道:“来吧,大伙儿也都尝尝皇上喝过的茶叶。”

    大家品着茶一致说好,也有人说就是滋味寡淡了些。山南海北又说笑着闲话一气,酒菜摆好了,覃氏打发人来请他们入席,四爷和戴延年揽手出了客厅,众人鱼贯着跟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