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单元 热土47

作品:《大地苍生

    白花花但阳照在屋顶上,大地都快要燃烧了,屋檐下挂着一溜儿蝈蝈笼子,子建喜欢这类小生命也精于饲养,他懒洋洋地躺在炕上,蝈蝈的嘶鸣仿佛是绝妙的音乐。

    他突发奇想将蝈蝈集中到了一个笼子里,按照他的想法那样也许能产生合唱的效果。然而,他不仅没能欣赏到它们的联合演出,原来那种嘈杂的鸣叫也停止了,这些看似活泼温顺的小精灵竟都变成了一个个凶悍的杀手,一场悄无声息的残酷厮杀倏然展开,相互间大打出手,这种不宣而战的小人作风令子建很气番还没等来得及制止这场杀戮,笼子里已是一片狼藉,蝈蝈的肢体抛散得到处都是,只剩下一只古铜色的蝈蝈喟然整理着残破的翅膀。正在他懊恼之际,看见障子上探出两个毛茸茸的小脑瓜儿,前爪人手一样抱着,像是在嘲笑他的愚蠢,这令他愈加愤怒,朝它们奋力一扬手臂,它们的身子向前一扑一扭腰跑了——可能是松鼠,也可能是灰鼠……

    面瓜用一根细线拴着一串蜻蜓像牵着一只风筝,边走边嚼着一节甜高粱秆儿。他叼着甜秆儿,把一只火红色蜻蜓的肚子揪去一截插上一根小草棍儿,一撒手那只蜻蜓拼命地朝天空中飞去,晃晃荡荡眨眼看不见了。

    面瓜来到窗根儿下,见子建四爪儿朝天懒在炕上凝视着死寂的蝈蝈笼子发呆,将吃剩下叼秆儿扔出老远。

    面瓜扒着窗台,磕磕巴巴地打趣道:“奇……怪,好好的蝈……蝈,咋,咋都变成零碎儿啦?”见子建带搭不理没话找话指着仅存的那只蝈蝈:“嗯,还……不孬,剩下的这个家……伙是最邪乎的!不过,你能……认出它是母的还是,诗的吗?”子建没好气儿地说:“当然能!”面瓜信以为真:“那,那你就给我说说……它诗的,还……还是母的呗?”面瓜原本想难为难为子建,不想他的回答令他很意外,瞪着一双从姥姥家遗传来的好看的大眼睛期待着,他不相信子建有这个本事。

    子建说:“这本事只有像我这样的聪明人才有,你这样的愚蠢之人……哼骸”面瓜的自尊心很受伤害,却又被好奇心驱使着:“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子建暗自得意:“你去找一面镜子来,我告诉你。”面瓜更加不解:“用,用镜子就,就能分出公母?不……信!”

    子建说:“连这都不懂?呆瓜!我看你往后把外号改了吧,别叫面瓜了叫呆面瓜得了!”面瓜不乐意了:“你,你你少给我起外号。我,我去拿镜子,回来,你教我咋分,分公母儿。”见面瓜动心了,子建一骨碌坐起来:“你回来吧,我现在就告诉你。”面瓜喜出望外:“真,真的?那你,你快点儿说!”子建说:“爱照镜子的肯定是母的,而且很年轻……”

    面瓜知道被戏弄了:“你可,真能瞎扯!照你的说,说法儿,那……会喝酒的就,就一,一定是……诗的了呗?”子建说:“对,就像你爸!”面瓜有点不是心思:“,你,你爸!你爸也,也喝酒!你咋……不说是你,你爸?还有你你你二大爷!”子建也骂:“,你大爷!”

    两人半真半假的差一点真急了。闹够了,面瓜双手拄炕,身子向后仰:“听,听说河套里有鲇,鲇鲇鲇——”子建替他说了:“鲇鱼。!你能不能不让我着急?”面瓜满不在乎:“对,鲇……鱼。”他坐直身子用手比划着:“后屋的二,二邋遢捞着一条,咱也去,去去吧!我回,回去拿,拿什儿,咱俩去,去把河别……干,一条也不,不给他们留!你你你没看见他那熊样儿,拎着条,条破鲇鱼,故,故意在我跟前显摆。气,气我!……气得我……肝儿都,都疼了。”

    子建终于明白了面瓜的来意,原来面瓜找他,是让他帮他出气的。

    箭杆儿河在东荒地走了个弓背型,河里游着白漂儿、胖头、泥鳅,也有鲤鱼擦底游过,潜藏于水草中,柔嫩的柳条儿随着微风荡漾着,宛若天真的孩子在欢笑。奔流不息的河水,既给东荒地带来了向上的活力,也给孩子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

    东荒人把游泳叫做凫水,所采用的游泳姿势叫“狗刨儿”,两条胳膊在前刨着,双脚在后面胡乱扑腾,虽能前进但没速度。

    子建他们来之前,一帮孩子玩得正欢,女孩儿们坐在树阴下,用草秸秆编着小猫小狗,二邋遢刚刚从对岸游过来,光着屁股撒尿滋蚂蚁窝玩,还有两个大男孩挥着铁锨铲土,试图在河套的支流上拦一道土坝,可抛下去的泥土眨眼就被冲得无影无踪。

    子建和面瓜把渔筐、渔篓还有一面筛草料的筛子扔在草滩上,幸灾乐祸地看着,子建念着三七儿:“就你们那两把神沙,还想倒反西岐?”面瓜也讥讽说:“就……是,像只……干,干巴蚂蚱。”子建呵呵笑着:“蚂蚱也是个公的。”

    本来没二邋遢什么事,可他就是看不上面瓜:“小磕巴儿,你你,你……骂谁呢?”

    “哎呀!你,你你敢学……学我?我我,我就骂……骂你呢,咋的吧?你看……看你那鼻涕拉瞎那,那样儿吧……就骂你了,咋啦?”面瓜听见二邋遢骂他“小磕巴”还学他说话,气得脸通红,斗鸡似地几乎把鼻子贴在对方的脸上。两个大孩子拄着锹把,在一旁起哄:“打,打——!打呀!”

    面瓜常常装狠。每次和子建青梅煮酒论英雄,一说到打架,他总是把鸡儿拍得嘭嘭作响:“张……张三不……不吃死孩子——都是他妈活人惯……的!往后再有谁,谁敢跟咱俩髭毛,也……别,别跟他们废话,上……去‘噗噗’两刀……”面瓜最大地点就是不提“噗噗”两刀到底由谁主刀。没过几天,二邋遢把烧熟的大萝卜扔给他家母狗吃,把满嘴的狗牙都烫掉了,他气急败坏地去找二邋遢算账,结果又被二邋遢打了个乌眼儿青,他也始终没“噗噗”两刀,由此,子建得出一个结论,这天生就不是打架的料,也就装装邪乎吧。每次打群架,面瓜都觉得对方人多,开始咋呼的挺欢动动炮的,可等真动起手来总是最先失去战斗的勇气,还没真正过招儿,首先拉开了逃跑的架势,所以,子建不相信这架真能打起来。

    今天有子建撑腰,面瓜的气势明显不同以往。他拉开架势还想说点儿什么挑衅的话,不想一个大孩子猛推一把,两人的脑袋重重地撞了一下,二邋遢火了,使了一个“黑狗钻裆”朝面瓜冲去,面瓜腿一叉把二邋遢脑袋夹住了……

    耿玉霖也老远看见了吵闹的人群,正奇怪着见子建像个小鬼儿似的跑过来,边跑还边气咻咻的回头回脑,便有些生气:“咋整的?瞅瞅你这一身,像个泥猴子,还不快到河套里洗洗去!”

    子建原本和父亲就不亲昵,正憋气着就没有理会父亲。耿玉霖伸手去拉他,他像泥鳅一样挣脱了,又狗一样对着树根撒了泡尿。他撒尿的声音也是怒气冲冲的,好像要淹死什么人。

    是夜。白天的高温丝毫没有缓解,一丝风也没有,气压低的缘故,炊烟在地面上浮游着。一只狸猫不知是被烟呛的还是因为追赶猎物,在菜园子里不停地折腾,弄得菜叶子“哗哗”直响。夜空中,云彩时而幻化成奔腾的骏马,时而又像是一头狂怒的公牛,它们也在尽情地折腾,只有屋后的老榆树像中了暑,脱皮的树杈如同裸露出来的骨架子,子建躺在炕上直勾勾望着窗外,老榆树映衬在天幕上,窗口里就像是装了一幅剪纸画。

    季广兰在油灯下做着针线活儿,不时为孩子们轰赶着蚊虫小咬儿,长长的身影映在斑驳的土墙上,一只天牛奔着光亮儿飞奔而来,“砰”地撞在玻璃上昏死过去。

    耿玉霖光着脊梁搓着脚趾缝儿,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痛苦还是快乐,一层细密的汗珠儿使得他呐铜色的胸膛闪着光亮,狸猫停止了奔跑变成了两只猫的齐声嗥叫,如同分娩的妇女在哭喊,跟着又幽灵般地跳上墙头,最后来到猪圈的草棚上,那只公猫终于发出一声得意的大笑……

    “啪!”耿玉霖把落在胳膊上的蚊子拍个粉碎:“……四郎倌儿带人把收金银的弄公社去了,和一帮小偷小摸种大烟的一块堆儿关进了‘不法人员’学习班……”

    季广兰用针尖儿挑了挑灯芯:“他那可是投机倒把呀!……都怨我,这下可完啦,也不知道派出所会不会打人?”那只天牛终于苏醒过来,在窗台上“嗡嗡”地叫着旋转着,却始终没有翻过身来,也许它永远也翻不过身来了,但它仍在努力着。

    耿玉霖朝窗台上瞟了一眼:“也是个棒槌,活该摊事儿……要不,咱们也偷着卖点口粮应应急吧?”季广兰警惕地抬起头:“你可别打卖粮食的主意,眼下正青黄不接呢。再说,那点儿口粮也挺不了几天了,我正为这事犯愁……两个孩子稀汤寡水的吃不饱,跑一圈儿回来就喊饿,他们一喊饿,我这心里就慌慌得一点份儿都没有。”

    耿玉霖想了想,又说:“要不,明个儿我再找他二大爷想想招儿吧?兴许……”季广兰不等他把话说完,忙截住说:“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这几年,他二娘还少添帮咱了呀,就他们那两口半人的口粮光给咱们就不知倒腾来多少了,咱可不能再扯扒他们啦!——人家能凑合,咱也能凑合!”耿玉霖没好气儿地说:“凑合,咋凑合?你说的倒轻巧,人家能半夜起来去掰队里的苞米挖地瓜抠土豆子,这些勾当你能去,还是我能去?”

    季广兰说:“那也是孩子多,被逼没法儿。要是粮食多得吃不完,谁还去干那种见不得人的营生。”耿玉霖气哼哼地说:“扯淡!我就不爱听这话,这跟粮食够吃不够吃有啥关系?”季广兰瞭了他一眼,没再吱声。

    灯花之上升起一缕黑烟,熏得季广兰两个鼻窝黢黑,她的脸有些浮肿充溢着青亮的水色,这些日子她的腿一压一个坑。耿玉霖不无忧愁地说:“俩小崽儿正在长个儿,糠一口菜一口的也吃不饱。再看看你的脸,都成啥色儿啦?”

    季广兰说:“鱼生火肉生痰,窝头咸菜保平安。好歹不济还有些粮食垫底呢,不比‘吃代食’那昝强多了呀?……人的肚子就是条麻袋,山珍海味能填饱,糠糠菜菜的也照样能填饱。”她的眼睛又起了一层雾花,她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儿,赌气似地放下针线。耿玉霖阖上眼皮却睡不着,隔一会儿,翻了个身把脸转到灯影里。

    子建憋着一泡尿,迷迷矇矇地听着他们说话,实在憋不住了才光着屁股溜出门外,将一股强劲的激流射向夜空,落在扣在障子上的洋铁皮水桶上,叮叮咚咚的水声传进屋中,耿玉霖大声吆喝道:“远点儿尿去!”叮咚之声停顿了片刻,就又响起来。

    池塘里青蛙的鸣叫,在这燥热的夏夜里吵得人心情烦躁……

    子建被锅瓢之声惊醒,他慵懒地躺在被窝儿里听着蟋蟀的叫声,看着灶膛里的火光穿过门缝映在墙上跳动,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当他再度醒转过来,太阳已经升起一竿高。

    季广兰正在给乞月儿梳头,乞月儿翻弄着毛线绳,见子建睡醒了嘻嘻地笑着:“日头爷儿都晒腚了,还不起来呀?——你可真够懒的。”

    子建的心情很糟,眼揭着许多眵目糊,也不搭理乞月儿,像是没有听见她在跟他说话,爬起来坐在饭桌前厌厌地吃着早饭,乞月儿冲他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继续翻弄手里的毛线。

    季广兰给乞月儿梳完头,把脸盆里的脏水泼在院子里,放下脸盆说:“今天是你们俩头一天上学,到了学校,可不兴再胡来了,更不兴跟同学打架!……我和你爸爸当了一辈子睁眼儿瞎,‘天地’二字都不认得。将来,咱家就指望你翻身啦!”

    子建斗争了好几天,只为要一只书包,结果还是没能取得实质性胜利,便赌气似地往嘴里填着食物。季广兰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苦笑笑:“要不是你二大爷给你们交了学费,还不知咋办呢。月儿呀,你可要记住你二大爷的好处。等有闲钱了,先给天赐买书包,再好点儿了也给你买……”子建不爱听,心想镯子都卖了还在那哭穷呢,赌气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