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单元 热土48

作品:《大地苍生

    玉镯事件之后没几年,耿家又爆发了一场内乱,这场内乱是由耿子建一手制造的。

    一双燕子蹲在外屋的门楣上歇息,间或偏起小脑袋望望窗外又望望尚未竣工的窝巢,好像在埋怨刚刚过去的这场雨影响了它们筑窠。

    雨后的阳光使得午后的院落里异常幽静,地面上的植物开始成熟。一只芦花大公鸡在草垛下奋力挖刨着,一条蚯蚓被刨出来,它却不舍得吃,叫唤几声,一群母鸡从各自避雨处应声而至争抢蚯蚓,听到另一只公鸡也在叫,那几只薄情寡意的小母鸡转尔又纷纷朝那边奔去,先前的那只公鸡落寞地站在草垛下发呆。

    磨坊里,磨碎的玉米散发出迷人叼甜的香气,阳光带着湿气从墙缝中倾泻进来,恰到好处地照射在石磨上,也恰到好处地照耀着季广兰手中的面箩和飘撒着的黄灿灿的面粉。

    乞月儿挎着一筐猪菜,趔趔趄趄地走进院子,脚上粘着两坨泥巴,裤脚湿了半截。她把猪菜放在地上,走进磨房:“我快饿死了,妈!”

    “饕餮鬼,扒开眼睛就知道吵吵饿。锅里留着饭,麻溜儿抓挠一口,把猪喂了去!”乞月儿知道母亲烦她总闹饿,悄声退出磨坊。一头小毛驴卧在磨房门口,见乞月儿从身边路过,忙站起来向一旁走几步。

    一头黑白花猪舒展地躺在圈里还在午睡,乞月儿拿把它捅起来,它很不情愿地走到猪食槽子前,仰起脸哼哈哼哈地要吃的,见乞月儿站着没动,不满地把鼻子插进烂泥里拱起来,屎尿烂泥里鼓起一串串气泡,直到吃到了第一口苣荬菜,才放弃了它那恶劣的习惯。

    乞月儿趴在猪圈围栏上望着它大吃大嚼着,内心获得了一种满足,自言自语道:“吃吧,吃吧,这么伺候你要是再不长膘,你说你能对得起谁呢?”她拍了拍猪的脊背,猪以为要给它挠痒痒,叉开四肢靠在围栏上等着她挠,等了半天不见动静干脆自己蹭起来。正当乞月儿沉浸在饲养的快乐中,听到母亲唤她,忙放下土蓝回到磨坊。

    季广兰烦躁地用笤帚磕打了一下磨盘:“这可真是,懒驴上套——屎尿多。眼看着就要卸磨了,又尿了一地。”

    乞月儿扒来一锹炭灰垫在磨道上,热灰触到粘稠的液体,“吱”一声腾起一股热气,浓烈的臊臭味儿呛得娘俩儿一阵恶心,毛驴趁机吃起笸箩里的面粉来,乞月儿赶上去打了它一铁锹,毛驴拉着空磨隆隆地转起来。

    乞月儿卸下驴套,正待将缰绳拴在障子上,看见放学的学生在桥上抡着书包嬉笑打闹着,子建穿着背心和露着膝盖的单裤,拿了半截儿高粱乌米站在桥下观战,乞月儿高喊道:“天赐!”

    子建听见叫声,寻声四处张望,看见乞月儿正朝他招手,迟疑了一下将高粱乌米扔进河里。乞月儿扬了扬扒火锹:“你回来的正好,快把驴送回饲养所去!”

    不管谁家,借牲口还牲口总是打发孩子去。一般用牲口事先要跟饲养员预约,从饲养员手中接过驴,用后再把驴送回饲养所,由饲养员根据使用牲口时间的长短扣工分,通常是一个上午或是一个下午扣四个工分,待年终一起核算。

    像这样的差使子建他们都乐意去做,原因是可以把毛驴幻想成一匹骏马,把自己臆想成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其他人这时只能沦为他麾下的兵士。今天,子建获得了一次抖擞威风的机会,他没有像干别的事情那样跟乞月儿讨价还价,看上去像是不乐意,其实他心里却美得很。

    来到河爆子建迫不及待地跨上驴背,还没等坐稳又听见乞月儿锐声唤道:“天赐,你等等——”子建怕招来大人责骂忙翻身跳下驴背。乞月儿依然攥着那把铁锹:“套包子,驴套包还没卸。”她费了好大劲才把套包下来转身走了。

    子建再次爬上驴背涉水过了河,这次他幻想着自己是那千里走单骑斩颜良诛文丑的关云长,手里的权作是青龙偃月大刀,洒脱地肆意欢叫着。他要学样儿,勒住缰绳,本想亮个相儿,怎奈毕竟不是赤兔宝马——这蠢驴并不配合。

    此时正是牲口脱毛的季节,裸露着东一块西一块黑褐色的皮肤,这时候牲口的情绪极不稳定。这头母驴惦记着没有跟上来的小毛驴,七扭八拐地直往障子上和树根上蹭,害得“关老爷”屡遭险情,他不得不收紧缰绳,任凭怎样吆喝,毛驴反倒不肯向前走故意把脖子压得很低,使他直往驴脖子上出溜,子建性起挥舞着木棍乱打起来。

    毛驴恼了,尥起蹶子踢蹬不去这块膏药,驴脾气大发回头叼住子建的大腿,子建从驴背上跌下来撞在一棵树上,大腿倏然流出血来,他想用手去摸伤口,整条腿火燎燎地摸不得。见子建腿上少了一块肉,那些孩子像听到了号令,一窝蜂四散而去,毛驴也趁机逃跑了。

    从小到现在,面瓜跟子建始终保持着牢固的友谊。面瓜有名有姓。姓徐,大号叫徐长贵,“面瓜”是他的绰号,从字面儿上不难看出他老子徐三晃儿对儿子寄予了长寿富贵的强烈愿望。

    老远看见徐三晃儿鸭子一样的身影逶迤而来,季广兰像看到了救星从天而降一样。平时油头滑嘴的徐三晃儿现在却板着脸,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他笨拙地跨进猪圈,搬起猪嘴抹了一把白沫儿提到鼻子闻闻,又扒开猪眼睛,问:“都喂啥了?”季广兰说:“也没啥,就是晌午烀了一锅烂白菜帮子。”徐三晃儿问:“没敞锅盖吧?”季广兰答道:“着忙下地,敞锅慢……”

    病猪表现出明显的中毒症状呼吸困难,像狗一样坐在猪圈里不住地吐白沫,皮肤、耳朵、鼻子等处呈青紫色。徐三晃儿摸了摸猪耳朵,耳尖发凉,又试试体温,体温下降。见猪全身抽搐,已经找到症结:“这就对了!”季广兰疑惑不解:“嗯?”徐三晃儿肯定地说:“这是药着啦!”

    徐三晃儿打开布包,拿出一根自制的扁尖钢针对准猪鼻子扎下去,钢针拔出来滚出一滴黑血,病猪只虚弱地“哼”了一声。他又在病猪耳朵上戳了个创口,将一块豆粒大小的红矾植入创口内用手揉搓着,看一眼紧张的季广兰出爱开玩笑的本性,目光变得有些狡黠:

    “这回你们家这猪可好认了,不用怕丢!”又在猪的尾部放了血,站起身来说:“我看没事儿了。再煮一锅绿豆汤喂它,绿豆汤解百毒,估摸着天黑前就能吃食!”

    果然,徐三晃儿刚赚病猪就摇摇晃晃地走到槽前吃起食来。这件事让子建对这个鸭子一样走路的三叔产生了无限的敬佩——东荒地又多了一个让耿子建敬畏的人物。

    此时的徐面瓜心怀鬼胎,老远看见他爸爸便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听过耿玉崑讲的《封神榜》知晓土行孙的手段,他真恨不能像土行孙那样使出土遁的法术钻到地下去。

    徐三晃儿一手拖着粪杈一手牵着叫驴,从牲口棚里走出来,骒驴一见威猛的叫驴跃跃欲试的姿态就趴下了,任凭徐三晃儿吆喝踢打就是不肯站起来。子建看见叫驴肚子底下后腿的两裆之间跳出来的黑乎乎的棒棰般大小的阳物“啪啪”直拍肚皮,顿时血液沸腾起来心狂跳不止,脸涨得像是个紫萝卜。

    徐三晃儿费了好大劲儿才将骒驴弄起来,还没等它站稳,大叫驴交配的积极性过于高涨,激动得“咴咴”叫着举起前蹄向骒驴扑去,骒驴吓得一躲叫驴扑了个空,徐三晃儿大骂:“这驴的,笨蛋!”子建听了心里偷着乐起来:可不就是驴的呗,还能是的?再来,骒驴的身子不停地变换着方向,一来一往的把交配的组织者弄得通身冒汗。

    耿玉霖刚好路过,老远看见满头大汗的徐三晃儿,忍不住逗他:“我正要问你,前天下晌黄骒马下的骡驹子是不也是你配的?”他啧啧着嘴,伸出拇指夸奖道:“能人就是能人啊,不佩服都不行。”

    徐三晃儿正累得蹲在地上大口喘气,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忽然察觉出不对头,回敬道:“我哪是啥能人,还不是多亏了你帮忙呀!”

    耿玉霖着急赶路,远远地还说:“你可真是属野鸡的——横草儿不过!这次我不帮忙了,看你能揍出啥来。”

    徐三晃儿坐在木墩上呵嗤呵嗤地喘息着,苍蝇小咬儿围着他和牲口翩翩起舞,过了一袋烟功夫,汗消了气也喘匀了他又重新站起来,走到骒驴身边轻轻抚摸着它,见骒驴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又把叫驴牵到它的腚后。就在叫驴再次扑上去的同时,他以极快的速度握住叫驴的阳物放进了该放的部位,双手粘满了黏糊糊的液水……过后,徐三晃儿和叫驴面面相觑,他咧着嘴看它龇牙活脱脱一对患难弟兄。叫驴突然“啊噢啊噢”地叫起来,它的叫声有点嘲弄还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徐三晃儿更狼狈了。

    徐三晃儿发现了子建和面瓜,大叫道:“你们两个不去上学,一大清早跑来看这些,不怕闹眼睛啊!”

    二人吃惊不小赶紧停止张望,面瓜听见老子骂将起来本来想逃跑,跑的架势都拉好了见子建站住没动他才没敢跑,他恨不能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子建硬着头皮说:“三叔,我俩啥也没有看见,真的!我爸让我找三叔来牵驴,我家……”子建不敢正眼看三晃儿,游移的眼神也没引起他的怀疑:“让它歇歇,等给它饮了水你再牵走。快点儿送回去,别耽误了上学!”

    徐三晃儿拎着水桶去给骒驴饮水,叫驴看见了也挣着要喝水被他强扯到一爆单拎来半桶温水给它,又抄起扫帚来刷掉牲畜身上的土屑粪疤疤。清理完毕把缰绳交给子建,子建接过缰绳斜眼看见面瓜还在发呆,忽然感到一丝局促。他牵着缰绳往外赚毛驴却躺下在土道上打起滚儿来,先左翻两次再右面翻了两次,都没有成功,最后一次浑身用力才终于圆满地打了一个滚儿,站起身来抖掉身上的尘土,待小毛驴跟上来了才顺从地跟着子建往外走。

    耿子建和徐长贵狼狈为奸,子建在前面拉着毛驴,长贵鬼头鬼脑地断后,俩盗马贼一样把毛驴赶到北大沟河边上。这是他俩早就预谋好的所在,岸边青纱帐遮人耳目,就是干出天大的坏事来也轻易不会被人发现。

    子建心浮气躁,把缰绳拴在河边的一棵大树上,抡起事先预备好的障柈子乱打一气。那驴先是一惊,随即本能地绕着大树躲避着追打。折腾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毛驴已被折腾得大汗淋漓,可他仍不肯罢休又往驴身上泼起水来,河水泼到驴身上散发出一股股蒸气,工夫不大它便浑身哆嗦着吐起白沫,两只耳朵耷拉在两腮上。

    宣泄了忿恨的子建卷起水淋淋的裤腿,看着大腿上白花花的伤口朝外翻翻着顿觉浑身乏力,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活像一只从水里捞出来的秃尾巴鹌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