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单元 热土50

作品:《大地苍生

    耿子建终于尝到了挨揍的滋味。耿玉霖和徐三晃儿这两个刚直而又极珍爱面子最要脸的庄稼汉,被儿子惹下的祸端震惊了。平时性格较为温和的徐三晃儿率先抽了儿子一记耳光,差不多就在面瓜被击倒的相同时间,子建的屁股上也挨了父亲重不可负的一脚,狗吃屎般地趴下了。

    子建被父亲打过之后,第二天晌午忽然从学校跑回来,一头栽到炕上说头疼,季广兰过来试他额角被他狠命拨开,身子跳起了四尺脯嘴里乱嚷尽是胡话。发烧、无力、打哈欠,太阳下山时又添了呕吐的病状,烧得像火炭一样烤人,神智也渐渐不清楚了,季广兰给他盖了两床被,他还是不停地喊冷,满嘴狐言鬼语。

    二娘听说子建病了,连忙过来探望,见到二娘季广兰哭得更厉害了,二娘忙宽慰她:“别着急,小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不要紧,吃两片药发发汗,睡一觉就好了。”季广兰说:“我给他吃了两片阿斯匹林,可不管事儿呀!你说这可咋办呀二嫂?都快要把人急死啦!”

    耿玉霖举着麻秆儿火把进屋,见二娘坐在子建身爆把烧剩下的麻秆儿扔进灶膛,说:“黑灯瞎火的,二嫂还跑来干啥?不要紧的,我去掏些井底泥给他退退烧。”

    二娘将耿玉霖从井底里淘来的淤泥用毛巾包好,敷在子建滚烫的脑门上,很快毛巾里包着的黑泥就干成了泥饼。

    午夜时分,子建忽然睁开通红的眼睛对他老子说:“从今往后,我可不在你们家待了!”

    二娘等人正昏昏欲睡,被子建说得睡意顿消,惊悚地看着他那妖气横生的脸,头发全都要竖了起来。

    子建的胡话愈发升级,忽而狂笑痴笑忽而又呜呜滔滔地哭,不哭不闹的时候拿乜斜的眼睛瞅人,发出一种女孩子尖声俏媚的嗓音:

    “你们也用不着大惊小怪的。一个个嘴大舌长的,好端端容不下我……我多情我下贱我自作自受,我没脸活在这个世上我去死……可为啥还要用桃木钎子钉住我的手脚,让我不得超生。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惹是生非,可你们却还要往我身上泼脏水,你们也太拿我不识数儿啦!”

    二娘仗着胆子去摸他的头:“我的儿呀,快告诉二娘,你这究竟是咋的啦?谁往你身上泼脏水啦?”

    子建摆摆头,说:“我不是你的儿,别拿你那脏手碰我,快拿开!”子建的眼神,他那尖细的声调扭捏的眼神儿,显然不是以往的做派,耿玉霖不由得打个寒战,黑着脸逼问道:“你说你不是天赐,你告诉我你是谁?”

    子建完全处在一种性倒错的状态,把敷在额头上的手巾包扒拉掉到炕上,嘻嘻笑起来:“原本你们是不认得我的,你们还都年轻毕竟是没经过多少世面的。嘻嘻,嘻嘻嘻……”说罢,大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季广兰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惶恐地拉住二娘的手:“嫂子,你看天赐是不是冲着啥啦?——对,一定是冲着啥不干净的东西了!不然,他咋会这样儿啊?”

    耿玉霖“霍”地站起来,怒目吼道:“哪样啦?扯犊子!啥干净不干净的,挺着吧!能挺过去就挺过去,挺不过就权当他是个要账鬼——绳子要在细处断,真挺不过也是命里注定,算是我们老耿家上辈子欠他的!”

    季广兰涨得脸通红,辩驳道:“叫他二娘听听,你说的这是啥话呀?哪家孩子还没个病没个灾儿的,都你这么想还不都绝户啦!”

    耿玉霖破罐子破摔地说:“绝户就绝户,命中注定的事情谁也不能强求……”耿玉霖本来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鬼怪神明的,有病就是有病还分出个什么实病虚病,可刚才子建那番言语分明不是正经话,把他半生的信念都给毁了,听她们这么一说态度也有些动摇,可还是嘴硬。

    二娘对耿玉霖惮度也非常不满意,觉得季广兰的怀疑有道理:“这孩子肯定是撞上了啥不干净的东西了!”她们所说的“不干净”有两个含义,一个是污秽的,另一个是邪祟的。后者让二娘想到了娘家的兄弟媳妇,年轻时就领了一堂子仙儿的八姑贾半仙:“孩儿呀,你要挺住!二娘这就让你爸爸去请你舅妈来……”

    子建偏过头去苦笑着,依旧狐声媚气:“咳,我都说了可你们偏不信。别说请啥‘假半仙’,就是把如来真君请来也啥用没有,谁也帮不了你们!”说着竟然捂嘴暗笑活像个白痴。

    二娘见耿玉霖站着不动,急得直跺脚,用力在耿玉霖肩头上捶一拳,哀求道:“死老三啊,快去把八姑接来吧!……你这头犟驴呀,你还等嫂子我跪下求你吗?”

    过去,每当有人得了一些诊断不清的怪病就请萨满法师跳大神,现在不时兴了说是迷信,耿玉霖也听说梨树沟的贾八姑还在背地给人跳大神,经二娘她们这么一闹也疑惑了,无奈地一跺脚——罢了,死马当作活马治吧!

    八姑贾半仙儿,是大荒川方圆百里有名的萨满,第一次“出马”时她还年轻,据说是得过一场大病,病愈之后就会请神给人看病了。那时,八姑还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在娘家设了香堂。

    八姑的香堂跟普通香堂有所不同,不仅供着一尊铜佛,佛龛旁边还挂着“百家仙”,上面写着可以与她通灵的胡(狐狸)黄(黄鼠狼)白(兔子)柳(嫂的仙谱,贾八姑的香堂就是一个微缩的神庙。贾八姑带着二神——一个四十来岁的黄脸汉子,掌灯以后才摸进东荒地。

    当年,八姑也曾红极一时,由于她身上具备很多常人没有地点,而成了这一带的领风人物。年轻的八姑模样长得俊俏,黄蜂腰大屁股大胸,外加两条肥腿,从人前一过带起一股诱人的劲风。男人们背地撇着嘴:“看人家那小细腰儿长的,一只手就能掐过来;那腚像扣了个头号面盆,做一条裤子不比旁人费二尺布才怪;整天带着那么两只大走东串西,她也不嫌沉!再说,那两条大腿放在被窝儿里往你身上一搭,还不得压得你喘不上气来?”听那口气似乎带着几分轻蔑,可正是这些男人每次看见八姑,眼睛总是死死盯着她身上那起伏有致的部位舍不得离开。

    的女人听到男人的议论,知道他们实际是羡慕人家八姑,她们能听出来,在羡慕的同时也在抱怨自家的女人为什么没有八姑那“两大两粗一细”,当然,女人们对八姑的身段腰条儿也在暗中羡慕,但由于无法效仿常常由羡慕变成了嫉妒。在自己男人面前,对八姑的长相儿总是贬多褒少:

    “你们这些没出息的臭男人,想的看的离不开女人身上那几疙瘩肉,总是吃着盆里望着锅里,咋就那么没够儿呢?”

    有好事的娘们,还为八姑这身条儿的由来做过一番考证。她们说,八姑十七岁就抄鼓抡鞭领了一堂子仙儿,香案一摆老仙儿附身的时候,总要扎上腰铃,天长日久她那黄蜂腰硬是让腰铃带给勒细了;她领的那堂仙儿脾气火爆,神儿一下来她又摇又摆又蹦又跳,那紫铜腰铃裙儿抡起来,哗啦啦的响声能从村东头传到村西头——炉上碟匠胳膊粗,那是累的;大家闺秀脚小,那是闲的。她成年累月蹦兵跳又扭又晃,那两条腿能不粗,那腚能不大?

    老仙临来别忘带上三宗宝,

    宝三宗:

    套仙锁,

    捆仙绳,

    马后捎带拘魂瓶。

    三宝往你身上扔,

    抓的不牢用脚醅

    捆的不紧用脚蹬。

    捆身莫捆心,

    心明眼亮一盏灯……

    唱罢,“咚”地一声鼓响,八姑像被刺破的气球垂下头闭着眼半晌没出声。

    二娘和季广兰屏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屋里安静得能听到灯花燃烧的爆响。过了很久,八姑才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鼻涕眼泪一齐流了下来。

    八姑抻了一个懒腰慢慢将头抬起来,看人的眼神儿是直的,二神儿扯了扯耿玉霖的衣袖叫他赶紧磕头,耿玉霖不知道信神不信,忽然记起“举头三尺有神明”的话,觉得磕了总比不磕强,稀里糊涂地磕了几个头后迷迷糊糊站起来。

    八姑又打了一个冷战,终于开口说话了:“不要紧,是冲着邪气儿了,等我画道符再给他抓抓就没事啦!”二神急忙递过半张黄裱纸,八姑在香火上胡乱抓了几把,沾着唾沫在纸上画起来。画完符,她一反常态,一会儿和颜悦色一会儿又声色俱厉,像是在规劝什么人,叫在场的人头皮发麻。

    八姑又连着打了几个哈欠,闭目愣怔了一会儿,恍然若大梦初醒的样子,睁开“无事不知、无事不见、一切尽在法中”的慧眼恢复了常人的神态,二神赶紧报告大仙的言语。

    八姑伸手要喝水,二神忙从二娘手里接过一碗凉水给她,她一口气喝下去。八姑恢复了常人的神态,把碗递给季广兰:“天赐这孩子是冲着了北大沟的孤女坟啦……那个吊死鬼儿路过河套,被你们家这位祖宗撩了一身水,把人家得罪啦!”闻听这话,耿玉霖险些跌倒。

    八姑从怀里掏出个小纸人儿:“三哥你去跑一趟吧,你到北沟口把‘替身儿’烧了。烧完替身儿你磨身就赚千万别回头!”二娘连忙将纸人儿接过来交给耿玉霖。

    在八姑的指导下,二娘给子建喝了符,季广兰从被垛里掏出两块钱来:“让他舅妈受累啦……这是香钱,你可别嫌少哇!”八姑推辞,说什么也没要,收拾起锣鼓家什和神汉溜出了耿家。

    八姑走后,子建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更加沉重了,季广兰察觉出不对头,又慌了手脚:“这‘表’也上了,替身儿也烧了,咋还更重了呢?”耿玉霖也毛了,在屋地里直转圈儿。

    二娘说:“你能不能消停坐一会儿,像拉磨似的转得我头晕……看来跳神不管事,还是把郑先生请来吧,让他给看看天赐究竟是咋地啦!”

    耿玉崑从欢喜岭回来,听说子建得了重病也顾不得回家,半道儿上遇见郑先生才知道耿玉霖请了大神儿给子建瞧病,顿时脸都气青了。进了屋,也不拿好眼色看他们,用拐棍儿戳着地恶声恶气地说:“天赐当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等我跟你们算账!”

    郑先生见子建境况不佳,也失去了往常的洒脱。他翻看了子建的眼皮又把了脉,也忍不住抱怨起来:“你们呐,咋这么糊涂,信啥外路毛病?……要是跳大神儿能把病跳好,还要医院要郎中干啥?烧香磕头,求神拜仙,怕是愈磕头愈昏!”

    耿玉崑捧着子建的脸,雄地说:“你怎么遇上这么一群糊涂蛋啊!”忽然觉得子建的腿有点不对劲,忙撕开裤腿,见大腿肿的发亮烫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咋整的?”众人也都大惊。

    郑先生说:“病根儿找到啦!”耿玉崑看着溃烂的伤口,喃喃自语道:“明白啦,明白啦!——这小子是跟驴结的仇啊!”

    耿玉霖恨不得撞墙,季广兰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后悔莫及。二娘惊慌地问:“得破伤风啦?”郑先生说:“看样儿,像破伤风也像狂犬病!”季广兰脸色煞白:“疯狗病?让驴咬一口,咋能得疯狗病?”郑先生说:“驴咬的,狗咬的有啥区别?都能得狂犬病!”季广兰哀求说:“您快给想个法吧!”郑先生说:“没啥特效药,”他稍加沉吟:“只有土办法——快去冲盐水,酽酽的,好好给他洗洗熬腐的地方……反复洗。再找些洋铁叶子,连根挖回来,洗净捣烂了给他糊在伤口上!”

    耿玉霖跑地头上去找中药叫作土大黄的洋铁叶子,二娘和季广兰轮番用盐水给子建冲洗伤口……经过处理,子建似乎稳妥了许多。郑先生临出门交代说:“尽量给他多喂些热水。家里有白糖没有?没有上我那去拿——白糖煮萝卜空肚子给他喝。喝上一天,如果见好算他命大。要是还不见强,听见风声水声再发癫狂,就是扁鹊华佗在世,恐怕也无能为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