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品:《天抑空空

    因为身在其中,所以没有什么值得惊叹了。

    试想,即将在粪坑里溺死的人,是不会因为衣服沾了屎而惊叹的,只有地面上衣冠楚楚的人才会如此,更何况一帮人摩肩接踵在里面挣扎,壮观的场面何止是惊叹,简直让人叹为观止。人掉在粪坑里沉浮几次,看起来就成了一个样。自尊陷落后,人与人之间终于在坑里消除了隔膜,实现了不分彼此、地位平等的美好愿望。而地面上的人是没机会享受这种平等的,他们根本无法像的人这样如此透彻地理解另一个人。他们只会唔着鼻子不停地惊叹,看着的人挣扎,就像在欣赏一场华丽的表演。当曲终人散的一刻,只有荒无的深夜慢慢流动着,的人们淹没在装满了屎的坑里,终于不再起舞,停止了喧闹。他们把脸浮出屎面,凝望着乌云消融后的星空。冰冷的月光无声地落下来,照亮了这些粪土般沉静的脸。无数向上的面孔并排着拥挤在一起,慢慢干涩凝结,形成了新的地面。然后一切归入常态,衣冠楚楚的人踩在上面也就不再惊叹了。

    此时,在同样陷落的***堡内……

    望着西边闪动的绯红,人们沉默着像一片枯木的森林立在黑溜溜的地面。被染红奠空是贝尔玛尔公国领地——黄金岛上的第二大领地。亞度尼斯·艾伦对他们没有一点好印象。战争期间,身为将军的亞度尼斯就认为贝尔玛尔的部队是最蛋的。他铭家明明拥有很多魔法师,但亞度尼斯在黄金岛大大小小的战斗中一个也没见过。每次交锋时,遍布山野的都是黑色的铸铁火炮。

    如上所述,贝尔玛尔公国有很多火炮,比他们在阿拉德大陆上的魔法师还要多。这也不难理解,火炮不用粮食,射程也比魔法师远,用起来自然得心应手。但更重要的是,大陆上的贝尔玛尔公国可以不停地制造各种火炮,却无法制造一个魔法师。

    国家能有多少魔法师,这是个缘分的问题。

    在黄金岛上使用火炮也有一个难题,就是岛上没有任何铁矿可用。从船上运来的炮根本不够补充战斗的损失。他们起初尝试用金子浇筑炮身和弹丸做了两门巨炮,但试射出了问题。试验是在一座小山丘上进行的,炮手按照阿拉德大陆上作铁炮的方法:第一步夯实火药,第二步装入弹丸,第三步插上火捻,最后一步点火发射。点燃后的火药不负众望,瞬间产生的燃气一如既往地推动弹丸加速,可纯金的弹丸受热变形堵住了炮膛,然后膛内温度与压力急剧升脯最后一声巨响把炮身前半截炸成了菊花的样子。如上所述,这个过程是有逻辑联系的,但可惜他们不知道,也无法继续研究。因为山上的人都被炸飞了,七零八落地散布在坡上,样子很难看。只有那颗熔掉的弹丸奇迹般地嵌在菊花中间,溜光水滑地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炸坏的大炮搁在山丘上没人去收拾,时间一长就成了贝尔玛尔部队的标识物。以至于后来各国提到贝尔玛尔控制区的时候,都习惯说那是“菊花”。他们会指着地图说,菊花在这里又建立了一道防线。

    战争期间,那座山丘一直无人问津。山上土壤肥沃开满了花,山顶的花丛中依稀可见两朵大菊花灿烂地绽放着,这一切这都得益于当初散落在山坡上的人们。这种状况持续到战后。修建贝尔玛尔城堡时,搞工程的人才把炸坏的炮身垂直种在了城门两边特意修建胆子上做装饰。两朵菊花就这样成天盛开着,笔直地冲着天。

    金炮炸坏后,再没有人提用金子造炮的事情了。因为他们都被自己造的金炮炸死了。如果他们当初事先知道这结果,想来也不会有人提议造金炮。人都是这样,总想知道结果后再做决断,可是结果出来了,自己也变成了花。变成花是一件美丽的事情,但遗憾的是“和金炮一起变成花”这个逻辑关系,他们是没机会懂了。后来的人们还是认为坚持传统比较好,于是继续用铁炮。由于岛上找不到多少铁,他们便把阿拉德大陆派来碟甲船扣下拆解,做成无数铁炮。直到战争结束时,贝尔玛尔的工厂里还在不停地造火炮。他们打算有朝一日用这些火炮把固若金汤的佩鲁斯***堡彻底攻陷。

    炮轰***堡,手刃亞度尼斯·艾伦就是贝尔玛尔领地卫队长毕生的愿望。但遗憾的是,在九月的最后一天,被公国视为深仇重怨的***堡已经被巨龙提前攻陷,不但城墙破了几十米的洞可以随便出入,而且楼也摇摇欲坠。整个城堡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辉煌,风光不再。

    ***堡被攻陷的消息如果让贝尔玛尔领地知道了,一定失望至极。这就像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人,为了报仇雪耻而远离尘世修炼绝世武功,数十年如一日克服千难万险,终于练成天下无敌的神功。但是,当他满怀信心回来报仇的时候,却发现那仇人早已自废武功,状态如一头被骟的牲口。别说生死一决,就是随便哪个人过去踹一脚都不会有危险。现实如此残酷,用天下第一的神功去杀他易如反掌,可用天下第一的神功雪耻前仇却是难如登天。面对这样的现实,可想而知那是何等的绝望。

    贝尔玛尔的火炮发怒了,响彻了云霄,撼天动地,就连***内的房屋都跟着索索发抖。

    院里的那个小男孩儿,名字叫米路·马修。在其他人还在发呆的时候,他用串着腌肉的树枝指着天空兴奋地大声喊,我!真厉害!菊花这是要干蛋啊?

    奥克在旁边啃着一只鸡腿,不紧不慢地说,天上一闪一闪真好看,和放烟花一样。

    安琪拉揪下另一只鸡腿递给米路,转头望着天,赞叹般地说,哇,好美啊!

    艾伯纳丧着脸什么也没说,而且他一口火鸡也不吃。究其原因有很多,但主要还是他惹不起这只鸡。艾伯纳看着火鸡被吃得只剩一堆白光光的骨架,托着下巴无奈地叹了口气。

    米路吃惊地喊了一声,我!然后张着大嘴盯着奥克的脚,心想,这把老骨头真厉害啊!他咽了口吐沫又抬头去看奥克的脸,脏兮兮的袍子上那张老脸沉没在黑夜中,模糊不清。突然,门洞悬着的半截门梁连着上面的砖一起塌下来,紧挨着他俩脚尖砸在地上,扬起了一股尘土的腥味。

    米路赶紧向后一缩,心想奥克说的很对,谁来这呆着谁傻逼。

    从胡同拐弯到了粮库的大门前。看到粮库的门以后,两人都发了愁——这门做的居然和城门一样,就像是从城门上扣下来似的。

    米路对奥克说,你把它也踹开。

    奥克先是用力推了推门,纹丝不动。他又敲了敲,声音听起来就像敲在了石头上。一番研究后,奥克一指粮库的门对米路说,谁踹它谁就是傻逼。

    米路年纪小头脑也简单,看见粮库进不去就要回去。奥克一把拽住他后脖领子说,你从这等会,有人来就告我一声。说完,沿着粮库的墙壁向內堡深处钻去。

    独自放风的米路躲在夜幕下,紧张兮兮地盯着周围,这无疑将是个漫长的黑夜。他脸被风吹的煞白,黑压压的墙壁在风中似乎随时要倒下来,不远处塌陷的门洞时不时还发出一声声怪叫。米路有点续加快,他不怕鬼,但怕那些土匪样的士兵闯进来一剑劈了他。

    摆动的门环依然“哐、哐、哐”不停地撞在门板上,米路盯得入了神,突然觉得这个场景异常熟悉——呼啸的风,破门歪扭的样子,撞门的声音……想着想着,脑中猛地映现出一个穿红袍的女人,暗红的颜色在黑夜里异常醒目。这种厚料做成的宽袖长袍很少有人穿,样子就和奥克身上的差不多。米路很奇怪,这幻觉般的影像非常清晰,就像真的一样。他看见一个吹着寒风的夜里,女人跑进了村子。她的脸被长袍的帽子遮住了,看不见样子。

    突然间,米路发现自己正仰面朝天,婴儿一样在女人的怀里躺着。女人的身体仿佛一堵红色的墙,挡住寒风。他仰望着女人,努力睁大眼睛去看,看见一侧脸颊清秀,从帽子里垂下的长发在夜空飘荡。女人的怀里暖融融的,好温暖。米路感到一阵困意就闭上了眼睛,意识跟着坠入了黑暗。

    突然他被一阵“哐、哐、哐”的声音从黑暗惊醒。他睁开眼,模糊的视野中看到女人用力在砸一扇门,不停地砸着,直到里面有了动静。但很快,意识又陷入了黑暗。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篮子里,女人消失了。风从远处吹来,沿着篮子边沿呼啸而过。身体失去温暖,感到了风的寒冷,米路一下陷入焦虑中。他努力去寻找女人的身影,可身体很沉不能动弹,眼前只有黑幕下的繁星和一扇扭曲的门。焦急的米路心里涌起一阵恐惧,他发疯般地喊着、哭着,却听不见自己的一点声音。

    米路无声地哭喊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冷风下泪眼模糊地凝视着星星,星星也凝望着他。

    正在挣扎的时候,奥克突然从身后推了米路一把。米路睁开眼回头看见奥克,才发现自己刚才睡着了。奥克说,让你放风,你怎么睡了?你就不怕有人来弄死你!米路魂不守舍地用手沾了一下眼角的泪,手指放在眼前仔细看了一会,又抬头迟疑地望着奥克。

    奥克掸了掸身上的土,兴奋地告诉米路说,他在后面的墙根下发现了一扇非常隐蔽的木门,好像是个地下库房,叫米路一起去看看。说完就转身往里面走。米路没吭声,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边走边想着刚才的事情,心里翻来覆去开了锅一样。

    眼睛盯着奥克的长袍,米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见过穿红袍的女人吗?话从心里溜出来,一下被卷进风中不见了踪影,听见的只有呼呼的风声。米路一下又陷入了焦虑中,有些恍惚地望着两边黑漆漆的高墙,怀疑刚才是否真的说了什么。

    夜幕中,空空的风吹过窄巷,一个声音突然问:“你见过穿红袍的女人吗?”

    话音刚落,奥克摇晃的身影突然间定住了,只有长袍在风里噗啦噗啦地乱抖。作者茶瓶儿